一、日內瓦的晨霧與裂痕
瑞士,日內瓦,清晨六點二十七分。
湖面上的霧氣尚未散去,像一層輕紗覆蓋着這座“和平之都”。陳默站在聯合國歐洲總部萬國宮前的廣場上,看着那面高達十二米的斷腿長椅雕塑——《破椅》。它矗立在廣場中央,三條巨腿中的一條從中斷裂,象征着地雷受害者,也象征着這個世界的殘缺與修復的渴望。
“很震撼,對嗎?”一個溫和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陳默轉頭,看見一位約莫五十歲、銀灰色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女性。她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套裝,胸前別着國際證監會組織(IOSCO)的徽章。
“薩曼莎·克羅斯博士,”她伸出手,“行爲監管委員會主席,也是這次公約起草組的聯合召集人。”
陳默與她握手,感覺到對方手掌的力度與溫度。“陳默。很榮幸受邀。”
“我看過你的所有材料,”克羅斯博士與他並肩走向萬國宮大門,“‘星火計劃’在中國的數據,你在達沃斯的演講,還有那篇發表在《金融倫理季刊》上的論文。”她頓了頓,“說實話,當我提議將‘誠信文化’納入全球金融治理框架時,委員會裏有一半人認爲我瘋了。另一半人問:‘你確定這不是某種東方神秘主義?’”
陳默笑了:“那您怎麼說服他們的?”
“我沒說服,”克羅斯博士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大廳裏溫暖的空氣涌出,“我說:那就聽聽提出這個‘神秘主義’的人怎麼說。”
萬國宮的主會議廳,被臨時改造成金融治理公約的起草會場。巨大的環形桌可容納六十人,此刻已經坐了三分之一。桌面上擺着同聲傳譯耳機、名牌、礦泉水,以及堆積如山的文件——英文的、法文的、西班牙文的、中文的、阿拉伯文的……紙張的氣味混合着咖啡香,構成國際談判特有的氣息。
陳默的名牌被放在“特邀專家”區域,緊挨着巴西代表。他打開紅色封皮的文件夾——《誠信文化納入全球金融治理框架建議書》,扉頁上是他手寫的一行小字:
“修復金融,始於修復人心。”
上午九點整,會議開始。
二、第一輪交鋒:二十種聲音,一個難題
“各位代表,各位專家,”克羅斯博士作爲主席開場,“我們聚集於此,是爲了完成一項看似不可能的任務——爲全球金融市場,建立一套超越國界的信任基礎。”
她身後的屏幕亮起,顯示着公約草案的封面:《全球金融行爲治理共同框架(暫定名)》。
“過去十年,我們完善了資本充足率,加強了信息披露,建立了跨境監管協作。”克羅斯博士話鋒一轉,“但金融醜聞依然頻發,公衆信任持續滑坡。我們不得不問:缺失的那塊拼圖,究竟是什麼?”
美國代表詹姆斯·霍爾特率先舉手。這位前SEC官員、現財政部助理部長,以務實強硬著稱。他說話時習慣性轉動無名指上的畢業戒指。
“克羅斯博士,我理解您的初衷。”霍爾特聲音沉穩,“但金融監管必須建立在可量化、可執行、可驗證的基礎上。‘誠信’‘文化’這些詞太模糊了——你如何測量一個公司的‘誠信度’?如何證明某種‘文化’能降低風險?如果無法測量和證明,它就不能成爲監管框架的一部分。”
歐盟代表瑪格麗特·施密特扶了扶眼鏡。這位德國金融監管局副局長以嚴謹刻板聞名,今天穿着鐵灰色的套裝,仿佛剛從普魯士時代的油畫中走出來。
“我同意霍爾特先生的觀點。”她的英語帶着清晰的德語口音,“文化是軟性約束,不能替代硬性監管。歐盟的MiFID II(金融工具市場指令II)已經有一萬三千條具體規定,我們還在不斷增補。爲什麼?因爲只有明確的規則,才能確保公平。”
日本代表中村健微微躬身,才開始發言:“我國金融廳認爲,當務之急是統一各國現有規則,而非引入新概念。新興市場更需要基礎監管建設。”
巴西代表卡洛斯·席爾瓦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陳默默默觀察着這一切。他注意到:發達國家代表關注的是“概念的可操作性”,新興市場代表擔憂的是“實施的可行性”,而每個人身後,都站着各自國家的金融利益集團——華爾街、倫敦城、法蘭克福銀行區、東京丸之內……
第一天的會議,在技術性爭論中度過。“文化”這個詞被提及三十七次,其中二十九次帶着質疑的語氣。到下午五點休會時,草案中關於“誠信文化”的部分,被加上了括號和三個問號——這意味着它隨時可能被刪除。
三、一個視頻,兩個世界
第二天上午,陳默請求發言。
“各位代表,在討論‘要不要’之前,也許我們可以先看看‘爲什麼’。”他沒有打開PPT,而是示意工作人員播放一段視頻。
畫面亮起。
第一個場景在肯尼亞內羅畢郊外的一個小鎮。土路兩旁是鐵皮屋頂的簡易房,一位約莫六十歲的婦女坐在門前的小凳上,手裏緊緊攥着一個褪色的布袋。她的名字是艾達,字幕顯示。
“我一輩子洗衣服,給人家當幫傭。”艾達用斯瓦希裏語說,英語字幕同步浮現,“攢了五十萬先令(約合4500美元),想給孫子交中學學費。銀行的人來找我,說有個‘保本理財’,利息比存款高很多。”
她打開布袋,取出幾張皺巴巴的文件——那是一份英文的、復雜的產品說明書,風險等級被印在最後一頁的小字裏。
“我不識字,他就指着‘保證’這個詞,讓我按手印。”艾達的聲音開始顫抖,“一年後,我去取錢,他們說……錢沒了。投資失敗了。”
鏡頭拉近,她布滿老繭的手在微微發抖:“他們給我看合同,說一切都‘合法’。可我坐在法院外面三天,律師說,合同沒問題,我告不贏。”
最震撼的瞬間來了。
艾達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直視鏡頭,用簡單而破碎的英語說:
“They steal my money. But worse… they steal my trust.”
(他們偷走了我的錢。但更糟的是……他們偷走了我的信任。)
畫面暗下。
會議廳裏一片寂靜。巴西代表卡洛斯摘下了眼鏡,用手揉了揉眼睛。
第二個場景切換。
這是在中國上海,通達證券的“星火計劃”培訓教室。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員工站在講台前,胸口別着“實習轉正一年”的工牌。他叫李明(音譯)。
“我……我曾經差點犯下大錯。”李明的聲音有些哽咽,“去年七月,我手裏有個大客戶,要買一款結構性產品。那個產品風險其實挺高的,但傭金也高。我的主管暗示我……‘不必說得太細’。”
他深吸一口氣:“我按照話術模板介紹,避開了幾個關鍵風險點。客戶當場籤了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打開‘星火’系統,看到首頁那句話:‘你托付的,不只是財富,還有對未來的希望。’”
李明眼眶紅了:“我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我沖進主管辦公室,說我要給客戶打追加電話,補充分險提示。主管罵我瘋了,說客戶可能撤單,我的獎金就沒了。”
“但我還是打了。”他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客戶很生氣,果然撤單了。那個季度,我的績效是團隊倒數第一。”
“但是,”李明突然笑了,笑容裏有種釋然,“三個月後,那個產品的掛鉤標的暴跌,如果客戶買了,會損失30%。客戶不知怎麼知道了這件事,特意送來錦旗,說我是‘良心經理’。現在,他把他所有朋友都介紹給我。”
視頻結束。
陳默讓屏幕停留在黑色狀態,足足十秒鍾,讓寂靜在空氣中發酵。
然後他走到會場中央,沒有回座位,就站在那裏。
四、數據與故事:裂痕中的陽光
“艾達女士損失了4500美元,這是她二十年的積蓄。”陳默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可聞,“李明先生損失了一個季度的獎金,大約8000元人民幣。”
“但前者失去的是對金融系統的最後一點信任,後者贏得的是一個客戶的終身托付,以及——”他頓了頓,“對自己職業良心的完整保存。”
他回到座位,打開自己的電腦,將屏幕投影到大幕上。
一組數據可視化圖表緩緩展開。
圖表一:全球重大金融醜聞的“合規合規性”分析(2013-2023)
· 巴克萊LIBOR操縱案:交易員的聊天記錄顯示“我們正在遊戲系統”,但所有操作均在合規流程內;
· 富國銀行虛假賬戶案:員工在嚴苛銷售指標壓迫下開戶,系統流程“完全合規”;
· 馬來西亞1MDB案:資金流轉通過多家國際銀行,反洗錢系統均未觸發警報;
· 綜合統計:93%的重大醜聞中,存在“程序合規但實質失德”現象。
圖表二:實施“誠信文化”企業的效果追蹤(基於12個國家37家機構的樣本)
· 客戶投訴率平均下降54%;
· 員工主動上報潛在違規事件的意願上升400%;
· 內部匿名調查顯示,“感到壓力必須妥協道德”的員工比例從68%降至29%;
· 最關鍵的一項:員工主動阻止他人違規行爲的比例,從7%躍升至63%。
陳默放大最後一項數據:“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當文化改變時,每個員工都成了合規的‘傳感器’和‘刹車片’。而這是任何外部監管都無法實現的——你無法在每個交易員身後派駐一名監管員,但你可以讓交易員自己成爲自己的監管員。”
歐盟代表瑪格麗特忍不住提問:“這些數據如何驗證?樣本是否足夠?是否存在‘幸存者偏差’?”
“問得好。”陳默切換下一張圖,那是哈佛商學院與通達證券合作的三年期追蹤研究設計,“我們建立了對照組:實施‘星火計劃’的分支機構 vs. 未實施的傳統分支機構。所有數據由第三方審計機構普華永道核驗,研究方法已經發表在《金融經濟學雜志》上。”
美國代表霍爾特身體前傾:“即便如此,‘文化’如何納入監管框架?它不像資本充足率,有個明確的百分比。”
陳默等的就是這個問題。
五、三階模型:從理想主義到制度設計
他展示了第三組材料——《誠信文化治理的三階實施模型》。
第一階:制度錨定
“不是空談價值觀,而是將其轉化爲公司治理的法定責任。”陳默展示了幾家歐洲銀行的章程修訂案,“比如,將‘維護客戶長期利益’寫入董事會職責條款;設立獨立於管理層的‘首席道德官’,直接向董事會報告;要求年度報告中必須包含‘文化健康度評估’,由第三方機構出具。”
第二階:行爲可溯
“這是關鍵的技術層。”大屏幕上出現一個簡化的系統架構圖,“通過六個模塊實現文化可追蹤:1)關鍵決策留痕系統;2)雙人復核的強制觸發機制;3)客戶反饋的實時閉環;4)異常行爲的數據分析預警;5)匿名舉報的安全通道;6)典型案例的定期復盤學習。”
他特別強調:“這不僅是監督,更是保護——保護合規員工免受不當壓力,保護公司免受未來訴訟。”
第三階:激勵重構
“最困難也最重要的一環。”陳默展示了一份通達證券的績效考核表,“我們改革了KPI:客戶長期滿意度占比30%,風險規避貢獻占比25%,合規質量占比20%,傳統財務指標只占25%。而且,我們設立了‘道德勇氣獎’,獎勵那些因爲堅持原則而短期受損的員工——獎金來自因爲風險規避而節省的潛在罰金。”
日本代表中村健皺起眉頭:“這樣的考核,會不會導致員工不願承擔任何風險?金融需要適當的風險承擔。”
“我們區分了‘魯莽風險’和‘審慎風險’。”陳默早有準備,“系統會識別:是基於充分研究和透明披露的風險決策,還是基於信息不對稱和僥幸心理的賭博?前者受鼓勵,後者會觸發預警。”
他環視全場:“這三階模型,已經在不同文化背景的市場試點:中國的通達、德國的德意志銀行部分業務線、新加坡的星展銀行。初步數據表明,它不但沒有扼殺創新,反而讓創新更可持續——因爲員工不再擔心‘創新會不會踩雷’,系統會告訴他們邊界在哪裏。”
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巴西代表卡洛斯·席爾瓦緩緩舉起了手。
六、裏約的傷疤與覺醒
“我能說幾句嗎?”卡洛斯的聲音有些沙啞。這位五十多歲的巴西央行前官員,鬢角已經花白。
主席點頭示意。
“剛才視頻裏那位肯尼亞女士的故事……”卡洛斯深吸一口氣,“讓我想起我的妹妹。”
全場安靜下來。
“她叫安娜,住在聖保羅郊區。2018年,巴西爆發了那場著名的‘皮涅爾龐氏騙局’。”卡洛斯的聲音開始顫抖,“詐騙者僞裝成投資基金,承諾月息2%。他們租用豪華辦公室,聘請名人站台,所有文件都‘看起來很合規’。”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安娜投進了她全部的退休金——相當於三萬雷亞爾。不只是她,她的教堂團契裏,三十多個人都投了。因爲他們信任介紹人——那人是銀行退休經理,看起來值得信賴。”
“2019年騙局崩盤,十五萬巴西人受害,總損失超過六十億雷亞爾。”卡洛斯抬起頭,眼眶發紅,“安娜失去了房子,搬來和我住。她今年六十二歲,重新去超市做收銀員。而更讓我痛苦的是——”
他停頓了很久。
“我在央行工作過,我看過早期預警報告。”卡洛斯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有基層監管員在2017年就提出懷疑,但他的上司說:‘沒有明確違規證據,不要影響金融創新。’如果我們當時有一種機制,能重視這種‘直覺預警’,如果我們的文化鼓勵說‘這事雖然暫時合法,但感覺不對’……”
他說不下去了。
會議廳裏,只有空調系統低沉的嗡鳴。
瑪格麗特·施密特輕輕嘆了口氣。詹姆斯·霍爾特收起了那份略帶攻擊性的質疑筆記。中村健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
卡洛斯重新戴上眼鏡,看向陳默:“你剛才說,實施誠信文化的企業,員工主動阻止違規的比例從7%升到63%。我想知道……如果能早三年發現皮涅爾騙局,能拯救多少個‘安娜’?”
沒有人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七、七天的拉鋸戰:每個詞都在發光
從第三天開始,會議進入了實質性的條款起草。
爭吵依然激烈,但性質變了——不再是要不要“誠信文化”,而是如何定義它、框定它、讓它既不會淪爲空洞口號,也不會變成僵化教條。
陳默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穿梭在各個工作小組之間:
· 定義組:爭論“誠信文化”到底應該用“integrity culture”“ethical culture”還是“trust-based culture”?每種譯法背後的哲學意涵不同。
· 框架組:討論三階模型應該如何適配不同發展水平的市場?發達國家可以直接上系統,新興市場可能需要先從董事會章程修訂開始。
· 評估組:最棘手的問題——如何評估文化建設的成效?是客戶滿意度調查?員工匿名問卷?還是風險事件的“近失誤”報告率?
每天會議從早九點到晚六點,然後是小組討論到晚上十點,接着陳默和核心起草團隊還要工作到凌晨兩三點,修改文本,準備第二天的材料。
第四天深夜,陳默在休息室遇到克羅斯博士。她正在喝第三杯黑咖啡。
“累嗎?”她問。
“像在同時下二十盤棋。”陳默揉着太陽穴,“而且每盤棋的規則都不一樣。”
克羅斯博士笑了:“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你不說‘這是唯一正確的路’,而是說‘這是目前看來最不壞的選擇’。這在理想主義者中很少見。”
陳默看着窗外,日內瓦湖在月光下泛着細碎的光。“因爲我失敗過太多次。‘星火計劃’第一版推出時,我們設計了十幾種激勵機制,結果一大半沒用。後來才發現,最有效的激勵,是讓員工親眼看到自己的堅持保護了真實的人。”
他分享了一個故事:通達證券曾將一位客戶因爲員工堅持風險提示而避免損失的故事,做成了內部短片。片中,那位客戶說:“我知道你因爲說實話可能丟了獎金,但我想告訴你——你救了我女兒的大學基金。”短片播出後,主動進行補充風險提示的員工增加了三倍。
“人需要意義感,”陳默說,“尤其是在金融這樣容易被數字異化的行業。”
第五天,最大的危機來了。
美國代表霍爾特提出:“公約可以包含‘鼓勵發展誠信文化’的表述,但不能有任何‘應當’‘必須’這樣的強制性措辭。美國國會絕不會批準帶有強制文化條款的國際公約。”
歐盟代表瑪格麗特跟進:“歐盟可以接受原則性表述,但必須加上‘在尊重各國法律和文化傳統的前提下’。”
這意味着,公約可能被稀釋成一紙空文。
陳默沒有當場反駁。當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八、一封郵件,三十個籤名
陳默收集了過去三天各國代表在非正式交流中分享的故事:
· 英國代表提到,倫敦一家小投行因爲堅持不做“灰色地帶”交易,短期內流失客戶,但長期贏得了家族辦公室的信任;
· 南非代表講述,一家保險公司因爲理賠員主動爲客戶尋找條款依據,口碑傳播帶來新業務;
· 印度代表分享,某個金融科技公司建立“道德算法審查委員會”,意外發現了能降低整體風險的新模型……
他將這些故事整理成一份非正式紀要,標題是:《當我們談論“誠信文化”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來自二十個市場的真實回響》
凌晨兩點,他把紀要發給了所有代表,附言:
“這些不是理論,是正在發生的改變。也許它們微小,也許它們不完美,但它們證明了一點:追求更高的職業標準,不是某個國家或文化的專利,而是全球金融從業者內心共同的渴望。
我們能否給這份渴望,一個正式的名字?”
第六天早上,陳默走進會議室時,發現氣氛有些微妙。
巴西代表卡洛斯第一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我昨晚把那份紀要發給了巴西銀行聯合會的主席。他今早回復:如果國際公約能推動這個方向,我們會支持。”
接着,南非代表、新加坡代表、加拿大代表……陸續有人表示,他們諮詢了國內業界,得到的反饋“比預期積極”。
詹姆斯·霍爾特在上午的會議上,語氣明顯緩和:“我仍然對強制性條款有保留。但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表述方式,既體現共同願望,又不構成法律強制……”
瑪格麗特·施密特推了推眼鏡:“歐盟可以接受‘建議性框架’,但需要明確這是‘漸進式采納’。”
轉折出現了。
九、第二十七稿:裂縫中的陽光
第七天,也是最後一天。
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起草組逐字逐句打磨第14條第3款。這是關於“誠信文化”的核心條款。
· 第1稿:“各成員國應采取措施培育金融誠信文化。”(美國反對“應”)
· 第7稿:“鼓勵成員國根據本國情況發展金融誠信文化。”(歐盟認爲太弱)
· 第15稿:“建議成員國將誠信文化納入金融治理考量。”(日本認爲不夠具體)
· 第21稿:陷入僵局,有人提議刪除整個條款。
下午四點三十分,距離最終表決還有九十分鍾。
陳默走到白板前,拿起馬克筆。所有人都看着他。
“各位,我們能接受的最低共識是什麼?”他問,“不是完美的方案,而是不完美的第一步。”
他寫下三個詞:
承認。
鼓勵。
分享。
“我們能否達成這樣的表述:
1. 承認誠信文化是金融穩定的重要基礎;
2. 鼓勵各國探索適合自身的培育路徑;
3. 建立國際經驗分享機制,讓好的實踐被看見、被學習?”
會場安靜了幾秒。
卡洛斯第一個說:“這個表述,巴西可以接受。”
瑪格麗特點頭:“歐盟也可以。”
中村健沉吟後:“日本沒有異議。”
所有人看向詹姆斯·霍爾特。
這位美國代表看着白板上的三個詞,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着戒指。許久,他說:“如果‘承認’是基於現有證據,‘鼓勵’是非強制性,‘分享’是自願參與……”他深吸一口氣,“美國可以支持。”
克羅斯博士立即示意秘書處:“按這個方向,起草最終版!”
四十五分鍾後,第二十七稿出爐。第14條第3款最終表述爲:
“本公約締約方承認,誠信文化的培育有助於增強金融體系的韌性與公信力;鼓勵各國根據自身市場發展階段,探索適宜的誠信文化建設路徑;並支持建立國際經驗交流機制,促進良好實踐的共享與學習。”
下午六點十七分,公約草案全文通過。
掌聲響起,持續了很久。
十、光與遠光:不是終點,是起點
會議結束後,國際金融協會(IIF)秘書長在走廊叫住了陳默。
“你知道嗎?”這位頭發花白的英國紳士說,“三十年前,我參與起草第一版《巴塞爾協議》時,所有人都說資本充足率是‘不可能的國際共識’。今天我們達成了另一個‘不可能共識’。”
他遞給陳默一張名片:“IIF打算成立‘金融文化工作組’,你有興趣做聯合主席嗎?”
陳默接過名片:“我需要時間考慮。但無論是否任職,我都會繼續做這件事。”
返程前夜,陳默獨自走到日內瓦湖邊。夜色已深,對岸法國小鎮的燈光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星海。
他打開手機,點開“口碑檔案”。客戶D的頁面依然在那裏,最新動態停留在三個月前——他購買了一款教育儲蓄計劃,備注是“爲孫女準備”。
陳默在下方寫下:
“今天,在日內瓦,二十多個國家同意:守護像您這樣的托付,應該成爲全球金融的共同語言。
路還很長,但方向已經亮起。
我們會繼續前行,不負每一份信任。”
他知道,客戶D永遠不會看到這段話。但他需要寫下來,對自己,對這份職業,對三年前那個在會議室裏說“我想試試”的年輕人。
第二天飛機上,陳默看着舷窗外。飛機穿過雲層,上方是無垠的藍天,下方是翻涌的雲海,陽光從側面射入,給雲層鍍上金邊。
他想起克羅斯博士送別時說的話:“陳,你推動的不只是一個條款。你推動的,是一種金融文明的蘇醒——從‘我可以做什麼’到‘我應該做什麼’的蘇醒。”
陳默當時回答:“其實我更願意說:我只是在提醒金融,別忘了自己最初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不是讓錢生錢,而是讓錢爲人服務。”
空乘送來飲料,打斷了思緒。陳默要了杯水,打開座椅前的屏幕,調出新聞頻道。
國際財經新聞正在報道日內瓦公約的達成。畫面切到達沃斯、倫敦、紐約、東京的街頭采訪。一位倫敦的年輕分析師對着鏡頭說:“終於有人說了我們不敢說的——做這行,不應該只在‘合法’和‘非法’之間選擇,還應該在‘對’和‘錯’之間選擇。”
陳默關掉屏幕,閉上眼睛。
飛機正在飛向東方,飛向上海,飛向下一個起點。
而他知道,在倫敦金融城,艾米麗·沃森正在組織第一次“誠信文化國際交流會”;在紐約華爾街,托馬斯·萊爾德正在向客戶解釋新的“行爲風險管理框架”;在新加坡濱海灣,林永健的客戶們開始主動要求“更透明的記錄”;在上海陸家嘴,通達證券的屏幕上,正實時播放着全球各分支機構的“今日守護故事”……
每一處,都亮着一句話:
“光的意義,在於照亮遠方;
守護的價值,在於代代相傳。”
光在走遠。
而他們,正走向光。
---
【三個月後】
陳默收到一個來自日內瓦的包裹。裏面是一本精裝的公約正式文本,扉頁上有所有起草組成員的籤名。
最後一頁的空白處,有人用不同的筆跡寫了幾句話:
*“給我的妹妹安娜。——卡洛斯·席爾瓦”
*“爲了那個差點迷失的年輕交易員。——瑪格麗特·施密特”
*“爲了一切‘雖然合法但感覺不對’的時刻。——詹姆斯·霍爾特”
“因爲你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薩曼莎·克羅斯”
陳默翻到公約第14條第3款,在那段文字旁邊,用中文寫下一行小字:
“這不是結束,是開始。
不是勝利,是責任。
光已點亮,遠方便不再遙遠。”
他將公約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是《星火計劃工作手冊》、達沃斯演講的照片,以及女兒畫的那張“爸爸在照亮世界”的塗鴉。
窗外,上海正華燈初上。陸家嘴的摩天大樓逐一亮起,黃浦江上遊輪駛過,留下一道道光的軌跡。
陳默打開電腦,開始撰寫《金融文化工作組第一次會議議程》。
光標在屏幕上閃爍,像一顆等待點燃的星火。
而在世界的不同時區,無數顆星火,正在各自的軌道上,向着同一個方向,緩緩移動。
它們知道,獨行的光或許微弱,但匯聚的光,足以照亮遠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