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天邊才泛起魚肚白。
安神殿內，沈離被小桃從被窩裏挖了出來。
“娘娘，該去請安了。”
小桃手裏捧着一套繁復的宮裝，急得滿頭大汗，“若是遲了，貴妃娘娘肯定要發難。”
沈離閉着眼，任由宮女們像擺弄布娃娃一樣給她穿衣洗漱。
“這衣服太重。”沈離皺眉，扯了扯領口那圈鑲滿珍珠的領子，“勒脖子。”
“娘娘忍忍，這是規矩。”
沈離冷哼一聲，伸手就要把那一圈珍珠扯下來。
小桃嚇得趕緊按住她的手：“娘娘使不得！這是御賜之物，損毀御賜之物是大罪！”
沈離手上一頓，力道沒收住，指甲在自己鎖骨處輕輕劃了一道。
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白印子。
養心殿。
正在讓太監伺候穿靴子的蕭燼，突然捂着鎖骨一聲悶哼，整個人往後一仰，差點砸在李福身上。
“陛下！”李福驚恐萬分。
“別……別碰朕。”蕭燼疼得齜牙咧嘴，鎖骨處像被人用刀片狠狠拉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那女人……肯定又在不想穿衣服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過那陣劇痛，咬牙切齒地吩咐：“去，告訴尚衣局，以後安妃的衣服，領口不許有任何硬物！扣子全用布盤扣！珍珠寶石統統不許鑲！誰鑲朕砍誰！”
李福領命而去，心裏默默給尚衣局點蠟。
……
鳳儀宮正殿。
此時已坐滿了鶯鶯燕燕。各宮嬪妃按照位分坐好，正竊竊私語，目光時不時飄向門口。
“聽說那安妃是侯府棄女？”
“可不是嘛，聽說在靈堂上發瘋，連親爹都不認。”
“這種粗鄙之人也能封妃，陛下真是……”
“噓，慎言。”
正說着，門口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安妃娘娘到——”
衆人抬頭。
只見沈離一身素淨的長裙——沒有佩戴任何金銀首飾，連發髻上也只插了一根木簪。走起路來步步生風，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倒像是個要去幹架的俠女。
她走進大殿，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主位上的劉貴妃身上。
劉貴妃今日盛裝打扮，滿頭珠翠，一身正紅色的宮裝更是彰顯着她在後宮的地位。
“嬪妾見過貴妃娘娘。”沈離敷衍地福了福身，膝蓋連彎都沒彎一下。
“放肆！”
劉貴妃身邊的掌事嬤嬤厲聲喝道，“見了貴妃娘娘爲何不跪？這就是侯府的家教？”
沈離掏了掏耳朵：“陛下說了，我身子嬌貴，免了跪禮。”
蕭燼確實說過這話——主要是怕她膝蓋跪青了，他的膝蓋就得廢。
“陛下寵你，那是陛下的恩典。”
劉貴妃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但在這後宮，就要守後宮的規矩。本宮協理六宮，有責任教導妹妹。”
她抬起眼皮，目光陰冷：“來人，賜安妃‘規矩’。”
兩個粗使嬤嬤立刻搬上來一塊長條形的木板。
木板上，鋪滿了圓潤卻堅硬的鵝卵石。
“這是‘碎玉板’。”劉貴妃冷笑，“跪在上面半個時辰，能靜心凝神，去去你身上的戾氣。”
周圍的嬪妃們倒吸一口冷氣。
這碎玉板可是後宮酷刑之一，跪上一刻鍾膝蓋就會紅腫青紫，半個時辰？那腿怕是要廢了！
沈離看着那板子，挑眉：“一定要跪？”
“要麼跪，要麼本宮這就讓人把你拖出去杖責二十，以敬效尤。”劉貴妃威脅道。
沈離想了想。
杖責肯定會皮開肉綻，那暴君估計會死。
跪這玩意兒嘛……
雖然硬了點，但以她的忍耐力，也就那樣。
反正疼的不僅僅是她。
“行。”
沈離走過去，撩起裙擺，二話不說，“咚”地一聲重重跪了上去。
膝蓋骨撞擊在堅硬的鵝卵石上。
沈離眉頭都沒皺一下。
痛感傳來，有點硌，有點刺痛，但在可接受範圍內。
然而。
勤政殿，早朝。
蕭燼正端坐在龍椅上，聽戶部尚書匯報軍糧調度的枯燥事宜。
突然。
“咔嚓！”
那是骨頭似乎裂開的聲音，實際上只是幻聽，但這聲音在他腦海裏無限放大。
一股鑽心、鑿骨、仿佛被人用鐵錘把膝蓋骨砸成粉末的劇痛，瞬間從雙膝炸開，直沖天靈蓋！
“啊——！！！”
蕭燼毫無征兆地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他雙手死死抓着龍椅的扶手，金絲楠木的扶手竟被他生生抓出了五道指痕。
整個人瞬間失控，從龍椅上滾落下來。
“我的腿……朕的腿！！！”
蕭燼抱着膝蓋在金鑾殿上瘋狂打滾，冷汗如瀑布般涌出，瞬間溼透了重重龍袍。
那種痛，不是一般的痛。
是十倍的“碎骨”之痛！
“陛下！！！”
滿朝文武嚇瘋了。
“刺客！有刺客！”御前侍衛拔刀四顧，卻茫然無措。
哪有刺客？空氣裏連只蒼蠅都沒有！
蕭燼疼得嘴唇發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膝蓋！是膝蓋！
“沈離……”蕭燼從喉嚨裏擠出那個名字，眼神恨不得吃人，“那個瘋女人……在幹什麼？！”
趙無極連滾帶爬地沖過來：“陛下！剛才探子來報，安妃娘娘被貴妃叫去鳳儀宮立規矩，說是……說是讓她跪‘碎玉板’！”
“碎玉板？！”
蕭燼聽到這三個字，兩眼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
劉貴妃！好你個劉貴妃！
你這是想讓朕下半輩子坐輪椅嗎？！
“備……備轎！”蕭燼疼得根本站不起來，只能趴在地上怒吼，“不！把朕抬過去！快！！！”
……
鳳儀宮。
一刻鍾過去了。
沈離依舊跪得筆直，甚至還閉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在“靜心凝神”。
劉貴妃看得咬牙切齒。
這賤人的膝蓋是鐵打的嗎？竟然還不求饒？
“看來妹妹很是享受。”
劉貴妃給旁邊的嬤嬤使了個眼色，“既然這樣，那就再加點碼。來人，給安妃娘娘肩膀上加兩個沙袋，幫她正正身形。”
嬤嬤獰笑着拎起兩個各重十斤的沙袋，走到沈離身後。
“砰！”
沙袋壓在沈離肩頭。
沈離身形微微一晃，肩膀處傳來沉重的壓迫感，連帶着膝蓋在那鵝卵石上碾磨了一下。
“嘶——”
宮門外，剛剛被太監們用軟轎抬到的蕭燼，還沒進門，就感覺肩膀像是被巨石砸碎了，膝蓋更是傳來一陣要把他撕裂的劇痛。
“撞門！給朕撞開！”蕭燼嘶吼，聲音都變了調。
禁軍統領哪敢怠慢，一腳踹開鳳儀宮的大門。
“轟！”
厚重的宮門倒地，激起一片塵土。
殿內的嬪妃們嚇得尖叫四起。
只見大梁國君蕭燼，面色慘白如鬼，滿頭冷汗，被四個太監抬着，像個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沖了進來。
“陛、陛下？”劉貴妃驚得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行禮。
蕭燼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鵝卵石板上的沈離，還有她肩上那兩個碩大的沙袋。
那一刻，蕭燼眼裏的殺意比這滿殿的金光還要刺眼。
“把沙袋拿下來！！！”
他怒吼一聲，掙扎着要從轎子上下來，卻因爲膝蓋劇痛直接摔在地上。
但他顧不上形象，手腳並用地爬向沈離。
“拿下來！快拿下來！你們想壓死朕嗎？！”
太監們七手八腳地沖過去，把沙袋扔得老遠。
沈離感覺肩上一輕，睜開眼，就看到蕭燼正趴在她面前，毫無帝王尊嚴地抓着她的裙擺，眼淚汪汪。
“你……”沈離剛要開口。
蕭燼一把抱住她的腿——主要是爲了確認她的膝蓋還在不在。
“誰讓你跪的？啊？誰讓你跪的？”蕭燼崩潰地大喊，“這地板這麼硬，你感覺不到嗎？你的膝蓋是借來的嗎？不知道疼嗎？”
沈離看着他那副快要痛死過去的樣子，心裏突然明白了幾分。
合着……這暴君是心疼了？
“貴妃娘娘讓我跪的。”
沈離指了指早已嚇傻的劉貴妃，“說是教我規矩。”
蕭燼猛地轉頭，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劉貴妃。
“規矩？”
蕭燼在太監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雖然雙腿還在打顫。
“劉氏。”蕭燼的聲音冷得像冰窖裏的風，“你很喜歡跪這種東西？”
劉貴妃撲通一聲跪下，渾身發抖：“陛下聽臣妾解釋！臣妾只是……”
“不用解釋。”
蕭燼指着那塊碎玉板，“既然這東西能靜心凝神，那朕就成全你。”
“來人！去工部，把庫存的碎玉板全搬來！鋪滿整個鳳儀宮！”
“從今天起，劉氏降爲答應，禁足鳳儀宮。既然喜歡跪，就給朕在這板子上跪着吃飯，跪着睡覺！要是敢站起來一刻，朕就把你的腿鋸了！”
全場死寂。
嬪妃們一個個低着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裏。
太狠了。
爲了一個安妃，竟然直接廢了把持後宮多年的貴妃！
蕭燼沒有理會衆人的恐懼，他轉身，顫抖着手伸向沈離。
“還能走嗎？”他問，聲音裏帶着小心翼翼的顫抖。
沈離活動了一下腿：“腿麻了。”
蕭燼臉一白，感覺自己的腿也開始失去知覺。
“轎子！轎子抬過來！”蕭燼大喊。
他不顧衆目睽睽，彎腰——忍着背痛和膝蓋痛——一把將沈離打橫抱起。
雖然動作很帥，但只有離得最近的趙無極聽到了陛下的一聲悶哼。
“以後……”蕭燼抱着沈離往外走，咬着牙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以後誰再讓你跪，你就大耳刮子抽他。聽見沒有？”
沈離窩在他懷裏，聽着他胸腔裏劇烈的心跳聲，嘴角微微上揚。
“聽見了。”她輕聲說，“要是把你抽疼了怎麼辦？”
蕭燼腳下一個踉蹌，差點連人帶妃摔在地上。
“那你就……用鞋底抽！”
看着這一對奇怪的背影遠去，後宮衆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大梁的天，真的變了。
安神殿那位，不是寵妃。
那是大梁真正的活祖宗。
動她一下，陛下是真的會拼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