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安神殿那幾層厚厚的窗紙——爲了防風防寒特意加厚的——灑在地面柔軟的長毛地毯上。
蕭燼睜開眼。
眼底一片青黑,紅血絲布滿了眼白。
他這一夜過得可謂是驚心動魄。
前半夜怕沈離凍着導致自己感冒頭痛,讓人加了八個炭盆;
後半夜沈離嫌熱踢被子,一腳踹在他胸口。
那一腳,若是尋常妃子,頂多是軟玉溫香。
但在蕭燼這裏,那是攻城錘砸胸口。
他當場差點閉過氣去,捂着胸口在地上緩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沒叫太醫。
此刻,罪魁禍首沈離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龍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陛下……”趙無極頂着兩個黑眼圈,像做賊一樣溜進殿內,手裏捧着一疊厚厚的折子,“早朝……是不是該去了?百官都在金鑾殿候着呢。”
蕭燼扶着腰——那也是昨天沈離翻身時撞到床板留下的幻痛——艱難地從地鋪上爬起來。
“不去。”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朕若是去了,這瘋女人醒來沒人看着,萬一她喝水嗆着,走路絆着,朕在金鑾殿上吐血,大梁的國體還要不要了?”
趙無極嘴角抽搐:“那……理由?”
“就說朕偶感風寒,龍體欠安。把折子搬到這來,朕就在這批。”蕭燼指了指離床榻三步遠的一張軟榻。
那是他讓人連夜搬來的臨時龍案,所有的棱角都包上了三層棉布,連硯台都換成了軟木雕的。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喧譁。
“侯府沈婉,求見安妃娘娘!”
聲音嬌柔造作,帶着幾分刻意的悲戚。
蕭燼手裏剛拿起的朱筆“啪”地一聲斷成兩截。
沈婉?
那個定遠侯府的假千金?那個把沈離逼上替嫁花轎的女人?
“她來幹什麼?”
蕭燼的聲音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朕不是說了,閒雜人等一律不見?”
趙無極擦着汗:“她是拿着太後賜的腰牌進來的,說是……說是聽說妹妹在宮中受苦,特意帶了補品來探望。還說……還說要替侯府向妹妹賠罪。”
床上的沈離翻了個身。
“唔……”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聲,手背磕在了床欄上。
雖然床欄已經包了棉花,但那一瞬間的震動還是傳導了過來。
“嘶!”蕭燼猛地捂住右手手背,倒吸一口冷氣。不疼,但是麻,像被人用電擊了一下。
“讓她滾!”蕭燼低吼,“不,等等。”
他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沈離,眼神變得晦暗不明。
若是現在把沈婉趕走,這瘋女人醒來知道這事,指不定又要發什麼瘋。以她的性子,要麼殺去侯府,要麼就在這宮裏拆房頂。
與其讓她出去作死,不如把人放進來,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宣。”
蕭燼咬牙,“告訴沈婉,進來可以,把身上所有尖銳的東西——簪子、耳環、護甲,統統給朕摘幹淨!要是敢帶進一根針,朕就把她扎成刺蝟!”
趙無極領命而去。
片刻後,安神殿的大門被推開。
沈婉一身素白長裙,眼眶微紅,手裏提着一個食盒,那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她剛一進殿,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沒有想象中的冷宮淒涼。
沒有想象中的刑具鐐銬。
整個大殿鋪滿了昂貴的波斯地毯,牆壁上掛着御用的織金掛毯,所有的柱子都包着錦緞。
甚至連門口那個太監,手裏都拿着一把蒲扇,隨時準備給安妃扇風。
而那個傳說中暴虐成性的君王蕭燼,正坐在一堆棉花包圍的小幾旁,手裏拿着一本奏折,眼神如刀地盯着她。
沈婉腿一軟,跪倒在地:“臣女沈婉,參見陛下。”
“起來,離朕遠點。”
蕭燼冷冷開口,身體本能地向後縮了縮。
沈婉有些懵,但還是依言起身,目光轉向大床。
沈離醒了。
她是被吵醒的。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來,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一臉起床氣。
“誰啊?大清早的哭喪呢?”沈離沒好氣地罵道。
沈婉眼底閃過一絲怨毒,但轉瞬即逝,換上了一副姐妹情深的表情,快步向床邊走去:“妹妹!姐姐來看你了!聽說你在宮裏……受了委屈,姐姐特意熬了你最愛喝的參湯……”
她走得急,腳步生風。
蕭燼的瞳孔瞬間收縮。
他看見沈婉的長裙下擺有點長,而安神殿的地毯毛又厚。
若是沈婉踩到裙子摔倒,手裏的食盒飛出去砸到沈離……
食盒是硬木的!
那是重擊!
“站住!”蕭燼一聲暴喝,顧不上帝王威儀,直接把手裏的軟木硯台扔了過去。
“砰!”
硯台精準地砸在沈婉腳邊。
沈婉嚇得尖叫一聲,整個人向後一仰,這一仰不要緊,手裏的食盒脫手而出。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
蕭燼看着那個飛在空中的食盒,腦海中瞬間計算出了拋物線。
落點——沈離的頭。
重量——約莫五斤。
傷害——十倍暴擊等於腦袋開花。
“攔住它!!!”蕭燼發出了一聲不像人類的嘶吼,整個人從軟榻上彈射而起。
但他離得太遠,根本來不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離打了個哈欠,隨手抓過枕頭往面前一擋。
“咚。”
食盒砸在枕頭上,又彈落在地,滾了幾圈。
裏面的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沈離毫發無傷。
蕭燼保持着撲救的姿勢僵在半空,然後重重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呼……”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冷汗把後背的龍袍都浸透了。
沒砸中。
還好沒砸中。
朕的頭蓋骨保住了。
沈離掀開枕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趴在地上像條死狗一樣的皇帝,最後目光落在臉色慘白的沈婉身上。
“喲,這不是我的好姐姐嗎?”
沈離盤腿坐在床上,笑得一臉玩味,“這是給我的見面禮?高空拋物?”
沈婉驚魂未定,看着摔在地上的皇帝,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下瘋狂磕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故意的!是……是剛才受了驚嚇……”
“受驚?”蕭燼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眼神陰鷙得可怕。
他沒去管沈婉,而是先看向沈離:“沒砸到吧?手疼不疼?剛才拿枕頭有沒有扭到手腕?”
沈離翻了個白眼:“我有那麼脆嗎?倒是你,趴地上幹嘛?練蛤蟆功?”
蕭燼嘴角抽了抽,沒理會她的嘲諷,轉頭看向沈婉。
那一瞬間,他眼裏的溫度降到了冰點。
“沈婉。”
蕭燼的聲音很輕,卻讓人骨髓發寒,“你手裏提着這麼重的東西,爲什麼不讓宮女拿着?爲什麼要自己提進來?你是想行刺?”
沈婉百口莫辯:“陛下,這是臣女親手熬的湯,想表示誠意……”
“誠意?”蕭燼冷笑,“你的誠意差點開了朕……安妃的瓢。”
他甚至想說開了朕的瓢。
“趙無極!”
“臣在。”
“把這地上的湯漬給朕舔幹淨。”
蕭燼指着地毯,“一滴不許剩。要是滑倒了安妃,朕唯你是問。”
趙無極臉都綠了,但看着陛下那要殺人的眼神,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就開始擦。
沈離看着這一幕,覺得無比荒誕。
這暴君……怎麼感覺腦子不太好使?
“行了。”沈離從床上跳下來——她沒穿鞋,赤腳踩在地毯上。
蕭燼眼皮一跳:“鞋!給她穿鞋!地毯上有木刺怎麼辦!”
兩個宮女立刻捧着一雙鑲滿珍珠的軟底鞋沖過去,跪在地上給沈離穿鞋。
沈婉跪在一旁,看着這一幕,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憑什麼?
沈離這個賤人,明明是被侯府拋棄的棄子,是被送進宮來送死的!
爲什麼現在反而被暴君寵上了天?
連穿鞋都要三個宮女伺候,暴君還要在一旁盯着?
嫉妒像毒蛇一樣啃噬着沈婉的心。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妹妹,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只是想帶你回侯府……爹爹說了,只要你回去認個錯,之前的家法就算了。”
“回去?”沈離穿好鞋,走到沈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回哪個侯府?那個被我燒了一半的靈堂?”
她彎下腰,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沈婉的臉蛋。
“啪、啪。”
聲音清脆。
沈離每拍一下,蕭燼的臉頰肌肉就跟着跳一下。
因爲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沈離手掌受到反作用力,哪怕只有一絲痛感,傳到蕭燼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巴掌印。
“別拍了……”蕭燼捂着半邊臉,痛苦地呻吟,“有什麼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
沈婉卻誤會了。
她以爲陛下是在心疼她被拍臉。
心中頓時燃起希望。果然,陛下還是明事理的!這個賤人恃寵而驕,陛下已經看不下去了!
“陛下!”沈婉膝行幾步,想要去抱蕭燼的大腿,“您看妹妹多跋扈!她在家裏就是這樣欺負臣女的!您一定要爲臣女做主啊!”
她沖得太猛。
那一雙手上戴着一只碩大的玉鐲子。
若是撞到蕭燼的腿骨……
蕭燼臉色大變,想都沒想,抬起就是一腳。
“滾開!”
“砰!”
這一腳正中沈婉心窩。沈婉像個破布娃娃一樣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幾米外的軟包柱子上,然後滑落下來,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你想謀殺朕?”蕭燼收回腳,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帶着那麼硬的鐲子往朕腿上撞?你想把朕的腿撞斷嗎?!”
全場死寂。
沈婉捂着胸口,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暴怒的男人。
這……這是什麼邏輯?
玉鐲子能撞斷腿?陛下練的是豆腐做的金鍾罩嗎?
沈離抱臂站在一旁,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蕭燼,你這碰瓷的技術,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啊。”
蕭燼沒理她,只是轉頭沖着門外喊:“來人!把這女人的鐲子給朕擼下來!砸碎了!以後誰敢戴硬物進這安神殿,朕就把誰的手剁下來當擺設!”
幾個如狼似虎的嬤嬤沖進來,按住還在發懵的沈婉,粗暴地把她手上的玉鐲、頭上的銀釵全部摘了個幹淨。
此時的沈婉,披頭散發,素面朝天,比冷宮的瘋婆子還不如。
“妹妹……”沈婉哭着看向沈離,“你就這麼看着她們欺負姐姐?”
沈離聳聳肩:“我看着挺爽的啊。”
“你……”沈婉氣結,眼底閃過一絲狠毒。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別怪她來硬的。
“陛下。”沈婉掙扎着爬起來,既然妝容毀了,她索性也不裝了,“臣女今日來,除了送湯,還有一事。太後娘娘聽聞安妃妹妹不懂宮中禮儀,特意讓臣女來教導茶道。這杯茶,是太後賜的,若是妹妹不喝,便是抗旨!”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明黃色的小卷軸,展開一看,果然有太後懿旨。
蕭燼皺眉。
太後那個老虔婆,一直在五台山禮佛,怎麼突然插手宮裏的事?這背後定有文章。
“茶呢?”蕭燼問。
沈婉指了指門口:“宮人正在備水。”
此時,兩個小太監抬着一個小火爐和一壺沸水走了進來。爐火旺盛,水汽蒸騰。
沈婉走到茶爐旁,親自執壺。
滾燙的開水注入茶盞,熱氣撲面而來。
她端起茶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轉身走向沈離。
“妹妹,請喝茶。”
蕭燼盯着那冒着白氣的茶盞,頭皮發麻。
那水溫……起碼九十度。
若是燙了嘴……
若是灑在身上……
“燙!”蕭燼大步走過去,“放下!等涼了再喝!”
沈婉手一抖,腳下像是“不經意”地被地毯絆了一下。
“啊!”
一聲驚呼。
沈婉整個人向前撲去,手中那盞滾燙的茶水,呈潑灑狀,直直地潑向坐在床邊的沈離!
這要是潑中了。
沈離那張臉就毀了。
而蕭燼……他會在瞬間體驗到臉皮被剝離、眼球被煮熟的極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