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眼前光影流轉，空間顛倒。失重感只持續了一瞬，雙腳便踏上了堅實的地面。無塵睜開眼，入目並非預想中的刀山火海、群魔亂舞，而是一片…詭異的寧靜。
腳下是溫潤光滑的白玉石階，蜿蜒向上，沒入繚繞的雲海深處。石階兩側，是盛開的、散發着柔和光暈的奇花異草，仙氣氤氳。微風拂過，帶來沁人心脾的芬芳。遠處雲海翻騰，隱約可見瓊樓玉宇的輪廓，仙鶴清唳，一派祥和安寧的仙家景象。
“這…這就是問心幻境？” 旁邊一個年輕修士茫然四顧，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不是說心魔叢生、七情六欲煎熬嗎？怎麼…這麼美？”
“小心點！越平靜越危險！” 另一個年長些的修士警惕地環視四周，額頭滲出冷汗，“太一劍宗的心性試煉，豈會如此簡單？這安寧之下，必有大恐怖！”
人群開始沿着白玉石階向上攀登。起初，一切正常。鳥語花香，仙樂隱隱，令人心曠神怡。不少緊繃的修士漸漸放鬆了警惕，臉上露出陶醉之色。
無塵走在人群靠後的位置，步履平穩。他覆蓋着黑色道紋的面容隱藏在粗布兜帽的陰影下，目光平靜地掃過這虛假的祥和。葬生之力在體內冰冷流轉，如同萬載寒潭，隔絕了外界一切試圖侵入的“美好”氣息。這幻境的惑心之力，於他而言，如同清風拂過頑石。
“塵兒…我的兒啊…” 一個充滿慈愛、帶着無盡思念與悲傷的呼喚，毫無征兆地在前方雲霧中響起。
無塵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雲霧緩緩散開，一個身影踉蹌着出現。那是一個中年婦人，面容憔悴，鬢角染霜，眼中蓄滿淚水，正是雲川記憶深處…母親的模樣！
“塵兒！真的是你！娘…娘找得你好苦啊！” 婦人看到無塵，渾濁的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悲痛，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張開雙臂，想要將他擁入懷中，“萬魂崖…萬魂崖…娘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兒！你受苦了！”
那聲音，那面容，那眼神中的哀傷與思念…幾乎與記憶中的母親別無二致！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撼動了無塵那被冰冷葬滅奧義層層包裹的心防！
“娘…” 一個極其沙啞、幾乎不成調的字眼，從無塵緊抿的唇縫中艱難地擠出。他覆蓋着道紋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塵兒！快讓娘看看！” 婦人已撲到近前，帶着淚水的雙手顫抖着伸向無塵的臉頰，眼中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無盡的心疼，“瘦了…瘦了好多…告訴娘，是誰害了你？是誰把你推下萬魂崖？娘拼了這條老命，也要爲你討回公道！雲裳！雲芷！雲瑤！還有那太一劍宗！娘一個都不會放過！”
轟——！
“雲裳！雲芷！雲瑤！太一劍宗！”
這幾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無塵靈魂深處那被恨意淬煉的核心之上！那被強行“葬滅”的滔天恨意，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海，瞬間被點燃！瘋狂的殺意如同失控的猛獸，在他冰冷的軀體內左沖右突，試圖撕裂那層葬滅的枷鎖！
“呃…！” 無塵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覆蓋着道紋的皮膚下，烏光劇烈閃爍！那冰冷的漠然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猛地抬頭，兜帽陰影下，那雙漆黑如墨的瞳孔深處，一點猩紅如血的暴戾殺意，如同地獄的業火，驟然燃起！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母親”！
“對！就是這樣！塵兒！”
婦人仿佛沒有看到無塵眼中那恐怖的殺意，反而更加激動，淚水漣漣，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煽動，
“恨她們！恨太一劍宗！是她們害得我們母子分離！害得你受盡苦難！殺了她們！用最殘忍的手段殺了她們！剝皮抽筋！挫骨揚灰！讓她們永世不得超生！娘幫你！娘幫你報仇！我們母子聯手，殺上太一劍宗，血洗滿門！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婦人那充滿怨毒和瘋狂殺意的聲音，如同魔音灌耳，瘋狂地撩撥、放大着無塵靈魂深處那復仇的火焰！她伸出的雙手，不再是溫暖的擁抱，而像是要將無塵拖入無邊血海的魔爪！
“殺…殺…殺…！” 無塵識海中，恨意的咆哮與葬滅奧義冰冷的壓制形成了劇烈的沖突！身體微微顫抖，覆蓋道紋的皮膚下，烏光與隱隱透出的血芒瘋狂交織！他幾乎要控制不住體內沸騰的葬滅之力，就要順着這幻境引導的“復仇之路”，徹底沉淪！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丹田深處，那顆米粒大小、沉重如星辰的黑色丹丸，猛地一震！一股冰冷到極致、純粹到極致的葬滅意志，如同九天玄冰之水，瞬間澆灌而下，狠狠沖刷過無塵即將失控的識海！
“葬…情…”
“絕…性…”
“虛…妄…”
“枷…鎖…”
那冰冷無情的奧義箴言，如同洪鍾大呂，再次清晰響起！
眼前“母親”那充滿怨毒和瘋狂的臉，在這冰冷葬滅意志的映照下，瞬間變得無比虛假！那煽動的言語，那刻骨的恨意，不過是幻境捕捉了他內心最深的執念，編織出的最惡毒的陷阱！一旦沉淪於這虛假的復仇快感，他的道心將被仇恨徹底吞噬，成爲只知殺戮的怪物，永遠迷失在這幻境之中！
“呵…”
一聲冰冷得不帶絲毫溫度的低笑，從無塵喉間溢出。
他眼中那狂燃的暴戾殺意，如同被瞬間凍結的火焰，迅速熄滅、沉澱，重新化爲一片深不見底的、比萬魂淵底更寒冷的漠然。皮膚下躁動的烏光與血芒瞬間平息，只餘下純粹的冰冷。
他緩緩抬起手。
不是去觸碰那近在咫尺的“母親”。
而是…對着那張充滿了虛假慈愛與怨毒的臉，五指…猛地一握！
“葬。”
一個冰冷的字眼吐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沒有血肉橫飛的場景。
那撲到近前、神情怨毒的“母親”身影，如同被戳破的泡影，在無塵五指合攏的瞬間，無聲無息地…扭曲、淡化、最終徹底消散在氤氳的仙氣之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
周圍鳥語花香的仙境景象，也隨之劇烈晃動了一下，仿佛畫卷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其後一絲令人心悸的、純粹的黑。
無塵收回手，覆蓋着道紋的手指依舊冰冷穩定。他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仿佛剛才那撼動道心的幻象，只是拂過衣角的一粒塵埃。
他不再停留，邁步繼續沿着白玉石階向上走去。步伐沉穩，背影孤絕，如同行走在無間地獄的修羅，萬般幻象，皆不能擾其心。
然而，就在他踏出幾步，身影即將再次被雲霧籠罩之時——
“小弟…”
一個怯生生的、帶着無盡恐懼和巨大痛苦的聲音，如同最細微的絲線，從身後飄來，帶着令人心碎的顫抖。
“小弟…對不起…”
“是…是我沒用…”
“我…我不敢…反抗大姐…”
“我…我眼睜睜看着你…看着你掉下去…”
“我…我每晚都做噩夢…”
“大哥…你…你恨我嗎？”
“你…你能原諒我嗎？”
無塵的腳步，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原地。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雲霧繚繞的石階下方，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小臉慘白、淚水如同斷線珠子般滾落的少女，正抱着膝蓋，蜷縮在冰冷的石階角落，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那雙盈滿淚水、充滿絕望和乞求的眼睛，正死死地望着他。
雲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