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通過初審的消息像一陣風，第二天就傳遍了軋鋼廠。陳平安剛走進五車間，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好奇的、羨慕的、審視的、還有幾道說不清道不明的。
趙德柱已經在鉗工台前等着了，看見陳平安，招手讓他過來。台面上攤開了一張新圖紙，是昨晚技術科連夜趕出來的試制工藝卡片。
“試制任務下來了。”趙德柱指着圖紙，“技術科批了三十塊錢的材料費，要求一周內做出第一套夾具樣品。王工點名讓你全程參與。”
陳平安接過工藝卡片仔細看。從下料、粗加工、熱處理到精加工、裝配、調試，一共十七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詳細的技術要求和檢驗標準。
“材料呢？”
“已經去倉庫領了。”趙德柱從工具箱底下拿出一張領料單，“45號鋼坯料兩塊，彈簧鋼條一根，磷青銅板一小塊，還有標準件若幹。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領料時遇到點麻煩。保管員說彈簧鋼暫時沒貨，要等三天。”
陳平安心中一緊。彈簧是浮動補償機構的核心零件，沒有彈簧鋼，整個試制就得停滯。
“是真的沒貨，還是……”
“我打聽過了，倉庫昨天下午剛進了一批彈簧鋼。”趙德柱臉色不太好看，“但今天早上，這批貨被機修車間‘緊急調撥’走了。調撥單上有劉光天的籤字。”
又是劉光天。陳平安握緊了拳頭。
“那怎麼辦？”
“我已經讓小王去機修車間協調，看能不能先勻一點。”趙德柱看向陳平安，“但你要有心理準備。試制過程中，這種‘意外’可能還會有。”
正說着，王建軍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手裏空空的。
“趙師傅，機修車間那邊說，那批彈簧鋼是緊急維修備件，不能動。我問能不能借一點，他們說……說沒有劉科長的批條，誰也不能動。”
“劉光天現在在哪？”
“剛才看見他在辦公樓那邊，跟李副廠長說話。”
趙德柱沉默了幾秒，忽然轉身：“平安，你按照工藝卡片，先把其他零件加工出來。彈簧的事，我來想辦法。”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知道趙德柱在廠裏幹了三十年，有自己的門路和人脈。但爲了一個學徒的事去動用這些關系，這份情他得記住。
整個上午，陳平安都泡在車間裏。按照工藝卡片的要求，他先對兩塊45號鋼坯料進行劃線、鋸割、粗銑。中級鉗工技能包讓他對這些工序駕輕就熟，操作起來比許多老工人還穩健。
到中午時，兩塊坯料已經初具雛形，變成了夾具的底座和主體框架。
午飯時間，陳平安端着飯盒剛坐下，於海棠就端着飯盒過來了，臉上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
“陳平安，你看！”她把一份油印的《紅星簡報》推到陳平安面前。
頭版頭條的標題醒目：《技術革新展新篇，青年工人顯身手——記五車間學徒工陳平安的工裝夾具設計》。文章詳細介紹了夾具設計的背景、原理和預期效益，還特別提到了系列化工裝平台的構想。
“這是我寫的稿子，李副廠長親自審的，一字未改！”於海棠眼睛發亮，“今天上午全廠發放，每個車間、科室都有。你現在可是名人了！”
陳平安粗略掃了一遍文章。寫得確實不錯，既突出了技術含量，又體現了革新精神，還很符合當前的宣傳口徑。
“謝謝於姐。”
“客氣什麼，這是我的工作。”於海棠壓低聲音，“不過，我聽說試制遇到困難了？彈簧鋼被卡了？”
消息傳得真快。陳平安點點頭。
“我就知道劉光天不會善罷甘休。”於海棠撇嘴，“但他也就這點手段了。你放心，下午我再去倉庫問問，看能不能從其他渠道協調點材料。”
“會不會太麻煩？”
“麻煩什麼，采訪需要嘛！”於海棠狡黠一笑，“我可是有正當理由的。”
吃完飯回到車間，陳平安繼續加工零件。下午兩點多，趙德柱回來了，手裏拎着個小布包。
“搞到了。”他把布包放在工作台上打開，裏面是幾根直徑不同的彈簧鋼條，“從老馬那兒勻的。一車間有批備料，他偷偷截了一段。”
老馬就是一車間那個和陳平安聊過天的老師傅。陳平安心中一暖：“趙師傅，替我謝謝馬師傅。”
“謝什麼，都是自己人。”趙德柱擺擺手，“抓緊時間，彈簧的加工要求高，你得親自做。”
彈簧加工確實是鉗工裏的精細活。要根據設計要求的剛度、自由高度、工作行程，計算鋼絲直徑、圈數、旋向，然後繞制、定型、熱處理、端面磨平……
每一步都不能出錯。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開始了工作。他先測量了彈簧鋼條的直徑，然後計算繞制芯軸的尺寸。車床上，他小心地車出一根光潔的芯軸，表面粗糙度要達到圖紙要求，否則會影響彈簧內徑的精度。
繞制時，手要穩，力要勻。鋼絲一圈圈纏繞在芯軸上，逐漸形成螺旋形狀。陳平安全神貫注，額角滲出汗珠，也顧不上擦。
趙德柱在旁邊看着，偶爾指點一句：“這一圈太密了，鬆一點……端頭要留直段，方便固定……熱處理時要控制溫度，過熱了彈簧會失彈……”
當第一根彈簧繞制完成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陳平安把它從芯軸上取下，測量自由高度、外徑、圈數——全部符合設計要求。
“可以。”趙德柱難得地露出笑容，“一次成功，不容易。”
【叮！成功完成精密零件加工：壓縮彈簧】
【技能熟練度提升，匠心值+10】
【當前匠心值：10點】
系統的提示讓陳平安精神一振。雖然只有10點，但積少成多。
接下來的幾天，試制工作有條不紊地推進。底座和框架的精加工，定位銷的研磨，鎖緊機構的組裝……陳平安白天在車間幹活，晚上回來看書學習，偶爾還要應付於海棠的“補充采訪”。
四合院裏的氣氛也在微妙地變化。
閻埠貴真的寫了篇稿子貼在街道黑板報上，標題是《我院青年積極投身技術革新》，把陳平安誇成了全院青年的榜樣。賈張氏看了，氣得在家裏摔了一個碗。
“他算什麼榜樣？占着兩間房的吝嗇鬼！”
秦淮茹勸她：“媽，您小聲點，讓外人聽見不好。”
“我怕誰聽見？”賈張氏嗓門更大了，“他有本事，怎麼不幫幫院裏鄰居？棒梗的棉鞋都破成什麼樣了，他拿那麼多獎金，就不能接濟點？”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陳平安耳朵裏。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第二天去供銷社時，買了雙新棉鞋，讓秦淮茹轉交給棒梗。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秦淮茹看着那雙嶄新的翻毛皮鞋，手足無措。
“秦姐，孩子腳要緊。”陳平安把鞋塞給她，“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秦淮茹眼睛紅了，抱着棉鞋連連道謝。但這事被賈張氏知道後，她又有了新說法。
“看見沒？他就是心虛！用雙破鞋堵咱們的嘴！”
許大茂倒是態度曖昧。白天碰見陳平安，依舊熱情打招呼，還說要請他喝酒慶祝。但婁曉娥私下告訴陳平安，劉光天最近常來家裏找許大茂，一聊就是半天。
“大茂讓我別多問，說是廠裏的事。”婁曉娥擔憂地說，“平安，你小心點。大茂那個人……有時候心思太重。”
陳平安記下了。許大茂這種兩邊下注的人，最是危險。
試制進行到第五天時，夾具的主體已經基本完成。這天下午，陳平安正在做最後的裝配調試，張建國領着幾個人來到了車間。
是李副廠長，還有技術科王工、生產科孫科長。
“李廠長來檢查試制進度。”張建國介紹。
李副廠長走到鉗工台前，看着桌上那套已經成型的夾具。底座沉穩，框架精密，彈簧浮動機構靈活，鎖緊手柄操作順暢。
“這就是你說的浮動補償夾具？”李副廠長拿起一個液壓閥體毛坯，放在夾具上試了試裝夾。
“是的，李廠長。”陳平安演示操作，“先鬆開鎖緊手柄，放入工件，靠三個定位點初步定位，然後轉動手柄鎖緊。鎖緊過程中，彈簧會根據工件實際位置自動微量調整，補償設備誤差。”
他操作得很流暢，整個過程不到二十秒。
李副廠長點點頭：“效率不錯。精度呢？”
“按照設計，能保證孔的位置度誤差在0.03毫米以內，完全滿足圖紙要求。”陳平安回答，“實際精度還要等上機試加工驗證。”
“什麼時候能驗證？”
“明天。”趙德柱接過話，“所有零件都加工完成了，今晚做最後調整，明天上午就能上那台老坐標鏜床試加工。”
李副廠長很滿意：“好！明天我親自來看結果。如果真能達到預期，廠裏就正式立項，批量制作，全面推廣！”
他轉向王工：“王工，這個系列化工裝平台的構想很好。你組織技術科，盡快拿出一個完整的實施方案。需要什麼資源，直接跟我說。”
“是，廠長。”
一行人走後，車間裏爆發出小聲的議論。
“聽見沒？李廠長要親自看試加工！”
“要是成功了，陳平安這可就真立大功了！”
“何止立功，聽說還能評先進，加工資呢！”
陳平安沒有理會這些議論，而是繼續埋頭調整夾具。他知道，明天的試加工才是真正的考驗。理論設計再完美，實際使用中也可能出現各種預料不到的問題。
晚上下班時，天已經全黑了。陳平安最後一個離開車間，仔細檢查了門窗和設備，才關燈鎖門。
走出廠門時，他看見劉光天站在路燈下抽煙，似乎在等人。看見陳平安，劉光天扔掉煙頭，走了過來。
“陳平安，恭喜啊，試制快成功了。”劉光天臉上帶着笑，但眼神冰冷。
“謝謝劉科長。”
“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劉光天湊近些，壓低聲音，“試加工可不容易成功。那台老床子，連老師傅都經常失手，你一個學徒……萬一失敗了，之前所有的功勞，可都白費了。”
這是威脅，也是警告。
陳平安看着劉光天：“謝謝劉科長提醒。不過我相信，只要按照科學方法，認真操作，就能成功。”
“科學方法？”劉光天嗤笑一聲，“你還真把自己當技術員了？我告訴你，這廠裏的事，不是光有技術就行的。”
他說完，轉身走了，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着劉光天消失的方向，心中冷笑。劉光天越是阻撓，越說明他害怕這個方案成功。
回到四合院時，已經快八點了。陳平安剛進前院，就看見自家西廂房門口站着個人。
是聾老太。
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寒風中，身上披着件舊棉襖。看見陳平安，她顫巍巍地招招手。
陳平安趕緊過去：“老太太，這麼冷的天，您怎麼出來了？快進屋。”
他扶着聾老太進了屋，生起爐子，又倒了杯熱水。
聾老太捧着熱水杯，暖和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平安啊，我今天……聽說你廠裏的事了。”
陳平安有些意外。聾老太平時深居簡出，很少過問院裏的事。
“您聽誰說的？”
“曉娥那孩子，下午給我送餃子時說的。”聾老太看着陳平安，“她說你搞了個什麼機器，能幫廠裏省大錢，但有人想使壞。”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這麼回事。”
聾老太沉默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面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銅牌，已經氧化發黑，但還能看出上面刻着字。
“這個……你拿着。”她把銅牌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接過，仔細辨認。銅牌上刻着兩行字：“技術報國，1949年東北工業勞模大會”。
“這是……”
“我老伴留下的。”聾老太眼神悠遠，“他以前也是工人，在沈陽的廠子裏幹過。這塊牌子，是他一輩子最珍惜的東西。他臨死前說，將來要是遇到真心搞技術、爲國家做事的好孩子，就傳給他。”
她握住陳平安的手，枯瘦的手指很有力：“平安，我看得出來，你是好孩子。別管那些使壞的人，只管做你該做的事。技術這東西，騙不了人。”
陳平安握着那塊溫熱的銅牌，感覺喉嚨有些發緊。
“老太太，這太貴重了，我不能……”
“拿着！”聾老太語氣堅決，“我老了，沒兒沒女，留着也沒用。你拿着，就當……就當是個念想。”
她站起身，拄着拐杖往外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平安，明天……一定成功。”
說完，她慢慢走回了自己屋。
陳平安站在門口，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手裏緊緊握着那塊銅牌。
銅牌很沉，沉甸甸的。
回到屋裏，他把銅牌放在桌上，就着煤油燈的光仔細看。“技術報國”四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清晰。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技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也不僅僅是改變命運的工具。
它是一份傳承，一種責任。
窗外的風更緊了，吹得窗戶紙譁譁作響。
陳平安吹滅燈，躺到床上。但他沒有立刻睡着，而是睜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
明天，試加工。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不是爲了獎金，不是爲了名譽，甚至不是爲了完成任務。
而是爲了那塊銅牌上的四個字。
爲了那些期待的眼睛。
夜深了，四合院徹底沉睡。
只有西廂房的煤油燈，又悄悄亮了起來。陳平安披衣起身，攤開圖紙，再次核對每一個細節。
這一夜，他幾乎沒合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