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
又是曼陀羅。
沈知微坐在東配殿內,看着窗外漸沉的暮色,指尖冰涼。秋月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王公公中毒,中的是與劉美人、李婕妤一樣的毒。這不是巧合,而是滅口——有人要掐斷這條線索,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
“王公公現在何處?”她問。
“在太醫院單獨隔開的廂房,有專人看守。”秋月聲音發顫,“林常在悄悄去看過,說……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看守的是誰的人?”
“貴妃娘娘派的。”
沈知微閉了閉眼。貴妃。又是她。從埋人偶到看守中毒的王公公,貴妃在這局棋裏扮演的角色越來越清晰。但真的是她嗎?還是……有人借她的手行事?
“還有件事。”秋月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這是林常在讓奴婢帶給貴人的。”
展開紙張,上面是林晚舟娟秀的字跡,記錄着王公公中毒前的行蹤:
“辰時:慈寧宮請安,領太後賞賜。
巳時:御膳房巡查,與管事太監交談。
午時:回貴妃宮中小廚房。
未時:突感不適,昏厥。
症狀:心悸、幻視、口吐白沫。
診斷:曼陀羅中毒,劑量致命。”
時間線很清晰。王公公從慈寧宮回來後,在御膳房和貴妃宮中逗留過。毒是在哪裏下的?是誰有機會?
沈知微將紙條湊近燭火,看着它化爲灰燼。
“貴人,”春桃在門外輕聲道,“尚儀局的女官來了,說是中秋宮宴的事,要請您示下。”
來得正好。
沈知微起身:“請到正廳。”
尚儀局派來的是位姓周的女官,三十餘歲年紀,面容嚴肅,行禮一絲不苟:“瑾貴人安好。奴婢奉貴妃娘娘之命,來與貴人商議中秋宮宴的布置事宜。”
說是商議,實則是下馬威——貴妃要看看,這個剛得協理之權的新人,到底懂多少。
沈知微面上含笑:“周女官請坐。秋月,看茶。”
茶奉上後,周女官取出幾卷圖樣:“這是歷年中秋宮宴的布置圖,請貴人過目。貴妃娘娘交代,今年太後有興致,想辦得熱鬧些,但又不能失了皇家體統。”
沈知微展開圖樣。確實都是歷年舊例,無非是張燈結彩、搭台唱戲、設宴賞月,並無新意。
“貴妃娘娘可有特別交代?”
“娘娘說,瑾貴人那日提及的‘月宮仙境’頗有新意,讓奴婢配合貴人辦妥。”周女官語氣平淡,但話裏透着試探,“只是……用彩綢搭景,需大量綢緞,尚服局那邊怕是支應不開。”
這是第一道難題。
沈知微不慌不忙:“不必全用新綢。本宮記得,去年萬壽節用過的彩綢,收回庫中還未處置。可令尚服局清洗修補,重復利用。”
“貴人有所不知,舊綢褪色,恐不雅觀。”
“那便在燈光上下功夫。”沈知微早有準備,“用各色琉璃燈罩,內點燭火,光線透過琉璃映在綢緞上,自然鮮豔。而且琉璃燈罩可重復使用,比換新綢節省。”
周女官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應對。
“還有一事。”周女官又拋出難題,“宮宴需樂舞助興。往年都是教坊司排演《霓裳羽衣曲》,但今年太後想聽些新鮮的。”
“那就新舊結合。”沈知微道,“《霓裳羽衣曲》照舊,但在曲中穿插‘月宮’場景——用輕紗爲幕,燭光爲月,舞姬扮作嫦娥、玉兔,與樂曲相和。既不失傳統,又有新意。”
周女官沉默片刻,終於點頭:“貴人思慮周全,奴婢佩服。”
“周女官客氣。”沈知微笑意不減,“本宮初掌事,許多規矩不懂,還需女官多提點。若有什麼難處,盡管開口。”
這一手軟硬兼施,既展示了能力,又給了對方台階。
周女官面色緩和:“貴人言重了。既如此,奴婢這就去安排。三日後將詳細章程呈報貴人。”
“有勞。”
送走周女官,沈知微回到內室,才長出一口氣。剛才那番應對,看似輕鬆,實則耗費心力。她需要在這場宮宴中證明自己的能力,又不能太過張揚,引來嫉恨。
平衡,永遠是宮中生存的第一要義。
“貴人,”秋月走進來,“林常在派人傳話,說王公公醒了,想見您。”
沈知微猛地站起:“現在?”
“是。但……太醫院看守嚴密,恐怕……”
“想辦法。”沈知微當機立斷,“我們必須見他一面。”
夜色漸濃時,沈知微扮作醫女模樣,跟在林晚舟身後,走進了太醫院。
這是她第一次來太醫院。庭院裏種滿了藥材,空氣中彌漫着草藥香。王公公所在的廂房在東北角,門外果然守着兩個太監,是貴妃宮裏的人。
林晚舟上前:“奉貴妃娘娘之命,來給王公公診脈。”
守門太監有些猶豫:“娘娘吩咐,任何人不得……”
“就是娘娘讓我來的。”林晚舟神色自若,“娘娘不放心,讓我再看看。若耽誤了,你們擔待得起?”
兩個太監對視一眼,最終還是讓開了。
廂房內彌漫着濃重的藥味。王公公躺在床榻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見到林晚舟身後的沈知微,他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
“你……你是……”
“王公公,”沈知微上前,壓低聲音,“我是永壽宮瑾貴人。有些事,想請教公公。”
王公公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滲出血沫。林晚舟連忙爲他施針,半晌才平復。
“沒……沒時間了。”王公公聲音嘶啞,“他們……不會讓咱家活到明天。”
“誰?”
王公公沒有回答,而是死死盯着沈知微:“你……你查劉美人的事?”
“是。”
“別查了。”王公公閉上眼睛,“會死的……都會死的……”
“公公,”沈知微握住他枯瘦的手,“劉美人是不是被毒死的?李婕妤是不是也被下毒了?是誰做的?”
王公公渾身顫抖,許久,才緩緩睜開眼:“是……是‘明月’。”
明月?
沈知微心頭一震,從懷中取出那枚玉佩:“可是這個‘明月’?”
王公公看到玉佩,瞳孔驟縮:“這……這是……”
“劉美人留下的。”沈知微緊盯着他,“‘明月’到底是誰?”
“不……不是人……”王公公呼吸急促起來,“是……是個地方……”
“什麼地方?”
“明月……明月樓……”王公公每說一個字都極其費力,“江南……蘇州……明月樓……”
蘇州明月樓?那是什麼地方?
“公公,你說清楚——”
“賬簿……”王公公忽然抓住沈知微的手,力道大得驚人,“劉美人……藏了賬簿……在明月樓……江南織造……的賬簿……”
江南織造的賬簿?
沈知微想起李婕妤的話——劉美人的父親在查貪墨案,案子牽涉朝中大人物。如果賬簿在明月樓,那劉美人藏的證據,就是這本賬簿?
“賬簿裏記了什麼?”
“貪墨……鹽稅……織造……還有……還有……”王公公的聲音越來越弱,“還有……後宮……的……”
話沒說完,他的手驟然鬆開,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再也沒了氣息。
林晚舟上前探脈,緩緩搖頭:“走了。”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王公公死不瞑目的臉,心中一片冰涼。又是滅口。就在她即將觸碰到真相時,線斷了。
“妹妹,”林晚舟輕聲道,“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兩人剛走出廂房,就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林晚舟拉着沈知微躲到藥材架後,屏住呼吸。
來的是貴妃宮裏的掌事太監,帶着兩名侍衛。
“王公公如何了?”掌事太監問。
守門太監回稟:“剛……剛斷氣了。”
掌事太監沉默片刻:“娘娘有令,王公公病逝,按例安葬。今晚的事,不許外傳。”
“是。”
等人走遠,林晚舟才拉着沈知微從暗處出來,匆匆離開太醫院。
回到永壽宮時,已近子時。沈知微換下醫女服飾,坐在燈下發呆。
明月樓。江南織造。賬簿。
這些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一個驚人的真相——後宮與前朝的貪墨案有關聯。劉美人的父親查到線索,所以女兒在後宮被滅口。李婕妤的妹妹在江南織造府,所以姐姐被脅迫認罪。
而王公公,這個串聯了慈寧宮、貴妃宮、太醫院的關鍵人物,也死了。
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本藏在明月樓的賬簿。
可她一個深宮妃嬪,如何能去江南查案?
“貴人,”秋月輕聲喚道,“夜深了,歇息吧。”
沈知微搖頭:“睡不着。秋月,你可知蘇州明月樓是什麼地方?”
秋月想了想:“奴婢聽說……那好像是江南有名的歌舞坊,許多達官貴人都愛去。不過……宮裏似乎有規矩,不許提這個地方。”
不許提?爲什麼?
沈知微更加確信,明月樓絕不簡單。它可能不僅是歌舞坊,還是某種聯絡點,甚至……是貪墨案的贓款流轉之地。
而劉美人將賬簿藏在那裏,是聰明之舉——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秋月,”沈知微忽然道,“明日你去尚儀局,就說中秋宮宴需要江南特色的綢緞花樣,請他們取些蘇州進貢的樣本來。”
“貴人是要……”
“我要看看,”沈知微目光堅定,“這江南的絲線,到底牽扯了多少人命。”
次日,尚儀局果然送來了蘇州綢緞的樣本。沈知微仔細查看,發現其中幾匹的織造標記,與李婕妤曾經穿過的一件衣裳相似。
她讓秋月取來那件衣裳比對,果然,標記一模一樣——都是“蘇州織造局,丙字號坊”。
丙字號坊……
沈知微想起父親曾提過,江南織造分甲、乙、丙、丁四號坊,丙字號坊專供宮中妃嬪服飾。如果貪墨案涉及丙字號坊,那後宮妃嬪用的綢緞,都可能成爲線索。
她需要更多信息。
午後,沈知微以商議宮宴樂舞爲由,去了教坊司。教坊司掌事是個姓秦的老太監,聽說瑾貴人來,忙不迭地迎出來。
“貴人親自前來,折煞奴婢了。”
“秦公公不必多禮。”沈知微微笑,“本宮來是想問問,教坊司可有蘇州來的樂師?中秋宮宴想用些江南絲竹。”
“有有有。”秦公公連聲道,“去年蘇州進獻了一班樂師,技藝精湛,尤其擅彈琵琶。”
“哦?可否一見?”
秦公公忙讓人去請。不多時,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款款而來,約莫二十餘歲,面容清秀,氣質溫婉。
“奴婢蘇婉,見過瑾貴人。”
蘇州口音,軟糯動聽。
沈知微讓她彈奏一曲。蘇婉的琵琶技藝果然精湛,一曲《春江花月夜》彈得如泣如訴。
“好技藝。”沈知微贊道,“蘇姑娘是蘇州本地人?”
“回貴人,奴婢祖籍蘇州。”
“可知道明月樓?”
話音落下,蘇婉指尖一顫,琵琶弦發出刺耳的聲響。她慌忙跪下:“奴婢……奴婢不知。”
反應太大了。
沈知微心中有數,卻不再追問,只笑道:“本宮隨口一問,蘇姑娘不必驚慌。中秋宮宴的琵琶曲,就由你來主奏吧。”
“謝……謝貴人。”
離開教坊司時,沈知微心中已有了計較。蘇婉的反應證實了她的猜測——明月樓在蘇州確實是個特殊的存在,連教坊司的樂師都諱莫如深。
回到永壽宮,她讓秋月暗中打探蘇婉的來歷。傍晚時分,消息傳回:蘇婉原是蘇州明月樓的歌伎,三年前被選送入宮。與她一同入宮的還有幾位樂師,但後來……都陸續“病逝”了。
只剩下蘇婉一人。
又是三年前。又是滅口。
沈知微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中的宮牆。這深宮像一張巨大的網,每一個節點都藏着秘密,每一個秘密都沾着鮮血。
而她,正在一步步揭開這張網。
只是不知道,當網完全揭開時,被困住的會是誰。
遠處傳來鍾聲,悠長而肅穆。
中秋將至,月將圓。
而有些人,可能永遠等不到月圓之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