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辰的視線從遠處的洛璃身上收回,落在了面前這個男生身上。
他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寬大的校服掛在身上,空蕩蕩的。
鏡片厚得幾乎看不清他真實的眼睛,只能看到兩個縮小的,扭曲的漩渦。
蘇辰沒有立刻回答,他身體向後靠,整個陷進椅子裏,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對方。
周圍的笑聲和蹦跳聲還在繼續,但已經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這裏……”
男生又推了一下眼鏡,那摞稿紙被他抱得死死的,紙張邊緣都起了毛。
“招收喜劇演員嗎?”
他的聲音很小,帶着一種長期不與人交流的幹澀。
蘇辰終於開口。
“不。”
男生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抱着稿紙的手臂也鬆了些,似乎準備轉身就走。
“我們不招演員。”
蘇辰慢悠悠地補充。
“我們招的是喜劇本身。”
男生的腳步停住了。
他緩緩轉過身,厚重鏡片後的那對眼睛,似乎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蘇辰身上。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覺得剛才那一幕好笑嗎?”
蘇辰指了指廣場中央。
嚴律已經被人攙扶着離開了,但地上還殘留着幾個未破的泡泡,在陽光下閃着脆弱的光。
男生沒有立刻回答。
他扶着眼鏡,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用一種近乎學術探討的口吻說。
“從喜劇結構上來說,是成功的。”
“核心笑點在於‘權威的解構’。學生會主席,一個代表着秩序與規則的符號,在他的權力巔峰時刻,被強制進行了一場最幼稚,最無意義的行爲——吹泡泡。”
“這種強烈的反差,打破了學生們心中固有的權威印象,從而引發了爆發性的笑聲。”
他說得很認真,完全不像是在開玩笑。
蘇辰坐直了身體。
有意思。
絕大多數人只看到了嚴律出醜,只覺得好笑。
而眼前這個人,卻在分析其內在的喜劇邏輯。
“你叫什麼名字?”
“張偉。”
“坐。”
蘇辰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張偉有些受寵若驚,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摞寶貝似的稿紙放在桌上,然後才拘謹地坐下。
“那些稿紙是什麼?”
蘇辰問。
“是……是我寫的一些東西。”
張偉的臉頰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那是創作者在展示作品時特有的羞澀與期待。
“關於喜劇的。”
他把稿紙推向蘇辰。
蘇辰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
紙上不是笑話段子,而是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標題是《論“情境錯位”在校園喜劇中的應用》。
他快速掃了幾眼。
裏面詳細分析了利用校園廣播站播放相聲,在嚴肅的升旗儀式上安排魔術表演等一系列看似荒誕的“整活”方案。
每一個方案都標注了預期的喜劇效果,目標人群的心理變化,甚至還有風險評估。
專業。
這是蘇辰腦中冒出的第一個詞。
這家夥,是個被埋沒的天才。
【宿主,這個人……】
系統的聲音帶着一絲驚訝。
【他的理論體系,比你瞎搞可專業多了。】
“我不是瞎搞,我這是渾然天成的藝術直覺。”
蘇辰在心中反駁了一句。
他放下手中的稿紙,看向張偉。
“你想加入我們?”
“想!”
張偉回答得很快,很用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很好,你被錄用了。”
蘇辰的決定快得讓張偉措手不及。
“啊?就……就這麼簡單?”
“不然呢?還要政審嗎?”
蘇辰笑了笑。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現代大學生素質展演’社團的首席編劇了。”
張偉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扶了扶眼鏡,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鎮定一些。
“社長……我認爲,我們剛才的表演,還有一個小小的缺憾。”
他已經開始代入角色了。
“哦?說來聽聽。”
“我們的目標,不應該只是讓旁觀者發笑。”
張偉的語速變快了,原本的緊張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激情。
“真正的頂級喜劇,是讓身處喜劇中心的目標人物,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演一出喜劇。”
“我稱之爲,‘反向催眠’。”
蘇辰的動作停住了。
反向催眠。
這個詞精準地擊中了他的某個點。
“具體說說。”
“我們不應該直接地去羞辱目標,比如讓嚴律主席吹泡泡。這種方式太直接,太粗暴,缺乏美感。”
張偉毫不客氣地批評起蘇辰的“傑作”。
“我們應該爲目標構建一個她絕對信任的,嚴肅的,合乎邏輯的世界。然後,在這個世界裏,布滿精心設計的荒誕元素。”
“她會用自己最認真的態度,去處理一件又一件荒誕到極致的事情。她越是努力維持秩序,場面就會越失控,喜劇效果就越強。”
“最終,她會成爲全場唯一的‘正常人’,也是全場最大的笑話。而她自己,卻對此深信不疑。”
蘇辰沒有說話。
他在腦中模擬着張偉描述的畫面。
洛璃。
那個清冷的,永遠正確的,試圖掌控一切的少女。
如果把她放在這樣一個精心構築的“嚴肅”喜劇舞台上……
那場面,一定很精彩。
“很有趣的理論。”
蘇辰評價道。
“那麼,你有什麼具體的目標人選和方案嗎?”
張偉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
“學生會副主席,洛璃。”
他果然也盯上了洛璃。
“她是我們學校‘秩序’的終極代表。冷靜,理智,強大。沒有比她更適合的‘反向催眠’對象了。”
“我觀察她很久了。她最厭惡的,是那些故作高深,空洞無物的所謂‘嚴肅藝術’。”
“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
張偉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下閃着光。
“但是,要讓她真正地投入我們設計的‘劇本’,我們需要一個更強力的情感觸發點。”
“一個能讓她瞬間失去冷靜,讓她不得不認真對待的引子。”
蘇辰挑了挑眉。
“比如?”
張偉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讓蘇辰都有些意外的信息。
“比如,她的一段童年陰影。去年學校論壇有人匿名爆出過她日記的一部分,雖然很快被刪除了,但我備份了。”
“日記裏提到,她小時候在一家畫廊裏走丟了,被關在了一個全是紅色抽象畫的房間裏一整夜。”
“從那以後,她對封閉空間和無意義的紅色色塊,產生了心理障礙。”
張…偉的語調平靜,卻透着一股不寒而栗的瘋狂。
“我的方案是,在學校即將舉辦的藝術展上,爲她量身打造一個展廳。展廳的主題,就是‘嚴肅的紅色抽象藝術’。我們會用最專業的策展方式,邀請最權威的藝術評論家(當然是我們找人扮演的),舉辦一場最高規格的研討會。”
“然後,我們會把她‘請’進展廳,讓她相信,這是一場關乎學校聲譽的,極其重要的學術活動。”
“當她爲了維護‘秩序’,用盡全力去理解和闡釋那些她最恐懼和厭惡的紅色色塊時……社長,你想想那個畫面。”
廣場上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
只剩下蘇辰和張偉,坐在空蕩蕩的攤位前。
氣氛,有些凝固。
蘇辰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張偉,這個瘦弱的,戴着啤酒瓶底眼鏡的男生。
在他的設想裏,喜劇是一把手術刀,精準,鋒利,帶着一種優雅的惡意。
而在張偉的構想中,喜劇是一柄鐵錘。
他不在乎目標會不會受傷,他只在乎砸下去的聲音,夠不夠響亮,夠不夠震撼。
“這個方案,不行。”
蘇辰開口,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
張偉臉上的狂熱瞬間凝固。
“爲什麼?這是最完美的方案!利用童年陰影作爲切入點,能最大化地激發她的情緒,讓她完全陷入我們設計的邏輯閉環……”
“張偉。”
蘇辰打斷了他。
“我們是喜劇演員,不是心理變態。”
“整活,是爲了快樂。如果需要靠揭開別人的傷疤來制造笑聲,那不叫喜劇,叫霸凌。”
張偉愣住了。
他看着蘇辰,鏡片後的眼睛裏寫滿了不解和失望。
“可是……這不符合喜劇理論……”
“去他媽的理論。”
蘇辰靠回椅子上,重新恢復了那副懶散的樣子。
“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他能感覺到張偉身上那股對喜劇的偏執,這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
這是一個天才,但也可能是一個瘋子。
“不過,你的大方向沒錯。”
蘇辰話鋒一轉。
“藝術展是個好地方。目標,也還是洛璃。”
“但我們要換一種玩法。不碰她的童年陰影,那是底線。”
“我們就利用她對‘嚴肅藝術’的厭惡。我們要讓她看到,她所鄙視的‘鬧劇’,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大雅之堂,甚至被奉爲經典的。”
“我們要顛覆的,是她的理念,不是她的心理防線。”
張偉沉默了很久。
他低着頭,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最終,他抬起頭,雖然依舊有些不甘,但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明白了,社長。”
“我回去重新設計方案。”
蘇-辰滿意地點點頭。
可控的天才,才是好用的工具。
【警告!宿主請注意!】
系統的聲音突然響起,帶着前所未有的嚴肅。
【檢測到“張偉”此人存在巨大風險!其個人資料在系統數據庫中被列爲頂級機密,無法訪問!】
【初步掃描顯示,其精神狀態存在‘偏執型喜劇人格’傾向!建議宿主……保持高度警惕!】
蘇辰看着張偉抱着稿紙,小心翼翼離去的背影。
這個所謂的喜劇天才,身份似乎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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