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內，光線昏沉。
微弱的日光從窗櫺間漏進幾縷，落在積着薄塵的梁木上，襯得屋裏愈發幽暗。
牆面上糊着的舊報紙早已泛黃卷邊，好些地方起了皺，印着的字跡模糊不清，屋角還掛着一頂磨得發亮的舊草帽，垂着幾根鬆散的草繩，地面坑坑窪窪露着黃土，好些凹陷處積着沒幹透的潮氣。
屋裏的陳設簡素到了極致，幾條長凳缺胳膊少腿，凳面布滿深淺不一的劃痕，邊緣的木頭都發了朽，看着就像稍一用力，便能散成一堆碎木料。
雖說這年頭農村日子本就清苦，但像陳霖生家這般家徒四壁的，也着實少見。
“先喝口水吧。”
陳霖生提着鏽跡斑斑的暖水壺給白玲倒了杯水，語氣語氣甚是溫柔。
白玲局促地點點頭，雙手捧着碗，碗沿的豁口蹭到指尖，帶來一絲粗糙的觸感，她仰頭猛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才稍稍壓下了心底那份無處安放的緊張。
陳霖生在她對面的破凳上坐下，兩人目光不經意間交匯，沉抑的空氣裏，悄悄漾開一絲淡淡的旖旎。
白玲怯生生地垂下眼，雙手放在腿上，手指絞着衣角的碎花格子布，布紋都被她捻得發皺，連帶着藏在袖管裏的手腕都繃得緊緊的，陳霖生的注視讓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並非惡人，安奎叔看她的眼神是憐憫，村裏那些吊兒郎當的社員眼神裏不是輕佻就是戲謔，唯有陳霖生的目光，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疼惜，像春日裏的暖陽，輕輕落在她心上，讓她莫名有些觸動。
“陳…陳大哥，你有話便直說吧。”
白玲的聲音細細的，帶着點怯意，“若是你怕我拖累，我便再求安奎叔，幫我另尋一戶人家。”
嘴上這般說，她眼底卻藏不住一絲希冀，這年頭誰家日子都緊巴巴的，多一張嘴就多一份負擔，更何況她身份不明，貿然收留說不定會惹上麻煩。
村裏除了那些不着調的二流子起哄，正經人家都對她避之不及，陳霖生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家裏窮點沒關系，只要人正，日子總能慢慢好起來。
昨晚安奎叔已經跟她講了陳霖生的情況，要說心裏毫無抗拒是假的，但她抗拒的不是這窮家，而是要給人做後娘。
她年紀本就不大，怎麼懂得照顧別人家的孩子，更何況後娘最難當，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尤其是陳霖生的大女兒都二十了，只比她小五歲，要讓對方接納自己，想來難上加難。
“白玲，我家的情況不管安奎叔跟你說了多少，我得親自跟你說一遍。”
陳霖生坐得端正，語氣一本正經，“我有四個閨女，老大老二是雙胞胎，老大嫁出去兩年了，老二當下在公社教書，老三剛十五還在上學，老四上個月才滿十二，家裏的條件你也看見了，家徒四壁，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你要是不嫌棄就留下來，別的我不敢保證，只要我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讓你只喝湯。”
值得他陳霖生放在心上的人不多，白玲絕對是一個。
前世，就憑着五天的夫妻情分，白玲幫了他好幾次大忙，他生病住院時，白玲不僅親自趕來探望，還悄悄留下了十萬塊錢。
也正是那筆錢，讓那三個白眼狼得知後，屁顛屁顛的跑到醫院，巴不得他早點咽氣，免得錢都花在治病上。
這樣有情有義的女人，他已經錯過一次，這輩子說什麼也不會再放手。
“陳大哥，你肯收留我，給我一口飯吃，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麼會嫌棄。”
白玲淺淺一笑，臉頰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格外可人，長睫毛輕輕顫動着，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安奎叔說了，這苦日子都是暫時的，以後一定會越過越好，我信他的話，也信我們的日子會好起來。”
“你說得對，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陳霖生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粗糙的桌沿，“不過我還有個要求，你得答應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白玲便抬起頭，眼底帶着一絲了然：“陳大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孩子們的事吧？”
陳霖生點點頭，白玲確實聰明，只是這次，她想偏了。
“安奎叔都跟我說了，你最疼閨女，生怕她們受委屈，這些年沒再娶，也是顧慮這個。”白玲的聲音依舊輕柔，帶着點小心翼翼的承諾，“你放心，我一定會對孩子們好，把她們當成親生女兒對待，努力跟她們處好關系。”
做後娘對她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她不怕窮，就怕做不好這個角色。
陳霖生卻搖了搖頭，臉上帶着一絲苦笑，他沒再娶哪裏是顧慮孩子，分明是家裏太窮，根本沒人願意嫁，村裏的孫寡婦倒是對他有點意思，可那女人只知道讓他幫忙幹活，半點甜頭都不給，純粹是把他當冤大頭使喚。
白玲見他搖頭，還以爲他不信自己，連忙補充道：“陳大哥，我沒騙你，我發誓會做好一個後娘，要是做得不好，你打我罵我，我都沒怨言。”
“你誤會了。”陳霖生的眼神沉了沉，語氣帶着幾分不容置疑，“這四個孩子裏，除了四丫頭，你不用對她們好，相反，你得學會做個惡毒的繼母。”
“啊？”白玲愣住了，眼睛微微睜大，臉上滿是愕然，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
讓她做惡毒繼母，不對孩子們好，還特意強調除了四丫頭，這和安奎叔跟她說的完全不一樣。
安奎叔明明說，陳霖生最寵的是老三，對幾個閨女都極好，反倒是老四最不受待見，怎麼現在全都反過來了。
“你很驚訝？”陳霖生看着她茫然的模樣，輕聲問道。
白玲本能地點點頭，聲音帶着點困惑：“你不是最在意自己的閨女嗎？爲什麼要我對她們不好？”
聽到這話，陳霖生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帶着幾分殘忍的笑容，眼底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復雜情緒：“現在不方便跟你細說，以後你自會明白，我只問你，能不能做到。你可以盡情對四丫頭好，疼她護她，給她母愛，但其他三個，就當她們是沒人性的畜生，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你心情不好就拿她們出氣，不想幹的活也讓她們幹，總之，不能讓她們舒坦。”
白玲是個聰慧的女人，她隱約察覺到這裏面定有不爲人知的內情，做個好繼母或許難，但做個惡毒後娘，似乎並不難。她沒有理由拒絕，也沒有資格拒絕。
“好，陳大哥，我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陳霖生很滿意她的回答，前世的自己真是糊塗，居然因爲顧忌那幾個白眼狼，把這麼好的女人攆走，害了她，也毀了自己。
“聽我的就對了。”陳霖生的語氣斬釘截鐵，目光裏滿是篤定，“從今天起，你白玲就是我陳霖生的女人了，我會好好待你，讓你吃好穿好，過得幸幸福福的。”
別看他現在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但他心裏有底，腦子裏裝着往後三十年的光景，知曉未來的發展趨勢，憑着這份旁人沒有的信息差，只要好好利用，遲早能混得風生水起，讓日子紅火起來。
“嗯嗯。”白玲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陳霖生的承諾，她沒往心裏去太深，眼下她只求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每天能吃飽飯，不再受飢寒之苦就好。
人就是這樣，吃不飽的時候，煩惱只有一個，那就是餓。可一旦吃飽了，各種各樣的煩惱，便會悄悄冒出來。所謂飽暖思淫欲，大抵就是人性如此。
白玲抬眼瞥了陳霖生一下，又飛快地低下頭，聲音比剛才更輕了些：“哦對了陳大哥，有件事我說了，你千萬別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