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筆記本粗糙防水的封面硌着掌心。手電的光柱微微晃動,將老趙臉上那難以捉摸的表情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污水坑裏的腐臭似乎更濃了,粘稠地堵在喉嚨口。
“趙師傅,”陳銘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冷硬,“這筆記本上提到的‘老趙’,是你嗎?”
他沒有直接質問,也沒有立刻舉起武器。在這樣狹窄、無處可逃的污水坑底部,任何過激的反應都可能引發不可預料的後果。老趙手裏那根磨尖的鐵釺,在昏暗光線下閃着不祥的微光。
老趙沒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直起身,目光從裝滿食物的袋子移到陳銘臉上,又掃過他手中的筆記本,最後,停留在陳銘緊握消防斧的那只手上。他的眼神復雜,警惕、算計、還有一絲……疲憊?
“是我。”老趙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帶着一種認命般的沙啞,“藏這些東西的,是以前管後勤倉庫的老錢,錢德明。我們算……老相識。”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或者觀察陳銘的反應。“老錢那人,疑心病重,總覺得要出事。病毒爆發前一陣子,他就神神叨叨,倒騰了不少東西下來。具體藏在哪,他沒全告訴我,只提過這水坑以前施工時幹燥,能放點不常用的備件。”他用腳尖點了點腳下的淤泥,“看來,他不止放了‘備件’。”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理,但漏洞明顯。如果老錢只含糊提過,老趙怎麼會如此精準地帶路到這裏?尤其是在明知這裏可能積水的情況下?
“你帶我們來這裏,是早知道有這些儲備?”陳銘追問,身體微微調整重心,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
老趙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還能餓着肚子跟你們分餅幹?我是記得有這麼個地方,想着碰碰運氣,看還有沒有以前落下的、沒泡壞的桶裝水。誰想到水沒找到,找到了這個。”他指了指那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老錢藏得真夠深的,估計他自己都沒想到這地方會淹成這樣。”
他的目光落在袋子裏那些真空包裝的食物上,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陳醫生,現在不是盤問我的時候。東西找到了,是好事。有了這些,我們能多撐不少日子。”他抬起頭,眼神變得直接而迫切,“先弄上去再說。這地方待久了,渾身不自在,而且……”他側耳聽了聽,“上面好像有動靜。”
陳銘心中一凜,也凝神傾聽。除了污水的微瀾和遠處隱約的滴水聲,似乎……真的有極其微弱、仿佛金屬摩擦的“吱嘎”聲,從他們下來的那個洞口方向飄下來,若有若無,難以分辨。
不管老趙隱瞞了什麼,眼下最重要的確實是離開這個溼滑危險的污水坑,帶着補給返回相對安全的工具間。對峙和猜疑可以暫時擱置,生存才是第一要務。
“好。”陳銘不再追問,將筆記本塞進自己懷裏,迅速將袋口重新扎緊,“一起抬上去。你前面,我後面。”
老趙明顯鬆了口氣,立刻蹲下身,抓住袋子的一角。兩人合力,將這個沉重的“寶藏”抬到鐵梯下方。往上搬運比下來更難,尤其是抬着幾十斤重的東西。他們不得不將袋子用找到的一截舊麻繩捆扎,由老趙先爬上幾級,陳銘在下面托舉,一點點艱難地向上傳遞。污水和淤泥不斷滴落,腐臭的氣味熏得人頭暈。
每一下動作都小心翼翼,既要防止袋子滑脫掉入污水,又要警惕上方可能存在的威脅。那隱約的“吱嘎”聲沒有再出現,但緊張的氣氛並未緩解。
終於,兩人連拖帶拽,將袋子弄回了上層的管道。顧不上喘勻氣,立刻抬起袋子,沿着來路返回。這一次,腳步快了許多,也沉重了許多。
快接近工具間所在的岔路口時,陳銘忽然示意老趙停下。他側耳細聽。
管道深處,似乎有聲音。
不是之前模糊的金屬摩擦,而是更清晰的……腳步聲?拖沓,緩慢,但不止一個。方向……難以判斷,似乎來自多條岔路交匯的復雜區域,回聲讓聲音的來源變得撲朔迷離。
陳銘和老趙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們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半跑着沖向了那扇熟悉的、鏽跡斑斑的鐵門。
門虛掩着,和他們離開時一樣。陳銘輕輕推開,和林萱警戒的目光對個正着。李博文則緊張地握着那把醫用大剪刀,守在王師傅身邊。
“快進來!”林萱低呼,立刻幫忙將沉重的袋子拖進房間。
關上門,插好插銷,陳銘才感覺一直懸在喉嚨口的心稍微落回去一點。他靠在門上,大口喘息,汗水混着泥水從額角流下。
“找到了?”林萱的目光落在那個鼓鼓囊囊、沾滿污漬的袋子上,又看向陳銘和老趙狼狽不堪的樣子。
“食物,水沒有,但這個更重要。”陳銘簡短地說,示意李博文幫忙打開袋子。
當看到裏面碼放整齊、種類豐富的應急食品和工具時,林萱和李博文都驚呆了,臉上瞬間爆發出難以抑制的驚喜。
“這麼多?!”李博文的聲音都變了調。
林萱也激動地捂住嘴,眼中泛起水光,但很快,她的目光落在陳銘異常嚴肅的臉上,又看了看沉默地走到角落、開始默默清理身上污泥的老趙,陳悅慢慢沉澱下去,換上了疑問。
陳銘沒有立刻解釋,他先走到王師傅身邊查看。王師傅依舊昏睡,但臉色似乎比之前更差了一些,呼吸淺促。林萱低聲道:“體溫沒降,傷口……我換藥時發現周圍紅腫範圍擴大了,膿液更多。抗生素效果不明顯。”
壞消息。補給帶來的短暫振奮被傷情的惡化沖淡。
陳銘點點頭,示意林萱和李博文先分揀和清點袋子裏面的東西,尤其注意檢查密封和保質期。他自己則走到老趙對面,靠牆坐下,隔着幾米的距離。
工具間裏暫時只剩下食物包裝被翻動的窸窣聲,和壓抑的沉默。
“外面的管道裏有動靜,”陳銘開口,聲音不高,但足夠讓每個人聽清,“可能不止一個‘那種東西’在附近遊蕩。我們這裏暫時安全,但出去的風險增大了。”
李博文的手抖了一下,一包壓縮餅幹掉在地上。
“王師傅的傷情在惡化,留在這裏缺乏有效的治療條件,感染可能會要了他的命。”陳銘繼續說,目光掃過衆人,“但我們有了一批至少能支撐十天半月的補給,這個據點相對隱蔽。現在,我們有幾個選擇。”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死守這裏,指望王師傅能靠自身抵抗力扛過去,同時希望外面的混亂逐漸平息或者有救援到來。風險是坐吃山空,傷員可能死亡,而且我們完全與外界隔絕。”
“第二,冒險出去,目標是尋找更有效的藥品,比如更強效的抗生素,或者外科清創器械。甚至……嚐試尋找離開醫院的路徑。風險極大,可能全軍覆沒。”
“第三,”他頓了頓,“利用現有的食物和工具,嚐試在這個地下空間裏,尋找一個更安全、或許有醫療條件的據點。趙師傅,”他看向老趙,“你熟悉這裏,除了這個工具間和那個污水坑,還有沒有類似的地方?更幹燥,更隱蔽,最好……離以前的醫療區域近一些?比如,有沒有廢棄的、可能還留存部分物資的舊醫療站、實驗室或者儲藏室?”
這是試探,也是將選擇權部分交給老趙,看他是否願意透露更多信息,以及他是否真的願意合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老趙身上。他正用一塊破布擦拭鐵釺上的泥污,動作慢條斯理。聽到陳銘的問話,他停下了動作,抬起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有。”他吐出一個字,然後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往西,穿過主通風管道,有一段老防空洞改造的倉庫區,很早以前用來存放過期的醫療設備和部分實驗器材,後來棄用了,封了入口。我知道有條通風管道的維修通道能通到附近。”
防空洞?倉庫?實驗器材?
陳銘心中一動。如果那裏真的有廢棄的醫療設備,哪怕只是些過期的縫合線、手術器械、或者更專業的消毒設備,對王師傅來說都是救命的東西。
“那裏安全嗎?入口被封,裏面會不會有……”林萱擔心地問。
“封的是對外的主入口,內部維修通道很小,一般人不知道。裏面……我不知道。”老趙老實說,“棄用很多年了,我最後一次進去也是好幾年前檢修通風。裏面很大,很黑,結構復雜。有沒有那些東西,不好說。”
又是一個未知且危險的選項。
“距離多遠?路上情況如何?”陳銘追問。
“從這兒過去,順利的話,大概要走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路上要經過幾段主要的管道幹線,那裏四通八達,回聲大,容易暴露,也容易迷路。而且……”老趙猶豫了一下,“要經過一段靠近以前醫院污水處理站邊緣的管道,那裏的氣味……很糟糕,結構也可能不太穩定。”
污水站邊緣?陳銘想起病歷記錄裏那些早期病例的症狀描述,以及解剖時看到的異常。病毒是否通過水體傳播?那片區域是否更危險?
工具間裏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王師傅粗重而不均勻的呼吸聲格外刺耳。三個選擇,每一條路都布滿荊棘。死守是慢性死亡,外出尋藥是刀尖跳舞,探索未知區域同樣是冒險。
陳銘的目光逐一掃過同伴:林萱臉上是醫護人員的執着和對生命的擔憂;李博文眼中滿是恐懼和依賴;老趙則低着頭,看不清表情;而王師傅,在昏睡中無知無覺,生命之火正在一點點微弱下去。
他必須做出決定。
“我們不能等死,也不能盲目出去。”陳銘最終開口,聲音帶着決斷後的沉穩,“王師傅等不起。趙師傅,我們需要你帶路,去那個防空洞倉庫。”
他看向老趙:“這是我們目前最有希望找到有效醫療物資的途徑。當然,風險很大。去之前,我們需要盡可能做好準備,規劃路線,約定信好,做好應對各種情況的預案。”他又看向林萱和李博文,“林萱,你留下,李博文協助你,照顧王師傅,守住這裏。我和趙師傅去探路。如果我們能在那邊找到有用的東西,並且確認路線相對安全,再回來接你們轉移。如果……我們超過八小時沒回來,或者傳回明確危險信號,你們就放棄這裏,利用剩下的食物,自己想辦法。”
“不,陳醫生,我跟你去!”林萱立刻反對,“王師傅的情況我比你清楚,需要什麼器械和藥品我更了解。而且,萬一路上有人受傷……”
“正因爲你了解,才必須留下。”陳銘打斷她,語氣堅決,“王師傅離不開專業的看護。李博文經驗不足。你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醫療專業人員,必須留在相對安全的地方。這是分工,不是逞強。”
林萱咬着嘴唇,眼圈發紅,但知道陳銘說得有道理,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
李博文則臉色慘白,讓他獨自(雖然還有林萱)守在這裏,顯然也讓他害怕至極,但他更不敢提出跟去冒險。
老趙自始至終沒有表態,直到陳銘看向他。
“趙師傅,你怎麼說?”陳銘問,目光如炬。
老趙慢慢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角落裏所剩無幾的壓縮餅幹包裝,又看了看地上那個剛剛帶來希望的補給袋,最後,目光落在陳銘臉上。
“行。”他吐出第二個字,幹脆利落,“什麼時候走?”
“一個小時後。我們吃點東西,補充體力,檢查裝備,制定詳細路線和應急預案。”陳銘站起身,開始從補給袋裏挑選合適的工具和物品——多功能刀、防水膠布、淨水藥片、更多的電池(幸運地從袋子裏找到幾節)、繩索、以及幾包高能量的巧克力棒。他將那把更小巧但鋒利的醫用剪刀遞給林萱防身,自己則將撬棍別在腰後,消防斧緊握在手。
分發了食物和水,衆人默默地進食。壓縮餅幹和滷蛋的味道在口中變得機械而麻木,只是爲了補充熱量。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陳銘一邊吃,一邊快速在之前那個油布筆記本的空白頁上,用找到的圓珠筆勾畫着簡略的路線圖,標注可能的危險點和匯合信號。林萱則低聲向他交代着可能需要的醫療物品名稱和特征。
老趙獨自坐在一邊,慢慢咀嚼着食物,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個小時後。
陳銘和老趙站在鐵門邊,身上背負着必要的裝備和少量補給。林萱將一個小急救包塞進陳銘的口袋。
“小心。”她又一次重復,聲音哽咽。
陳銘點點頭,拍了拍李博文顫抖的肩膀,最後看了一眼王師傅。
然後,他拉開鐵門。
門外,管道深處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巨獸張開的嘴,等待着吞噬新的冒險者。那隱約的、令人不安的拖沓腳步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一些,在錯綜復雜的管道迷宮中,幽幽回蕩。
探索未知的旅程,再次開始。而這一次,目標更加渺茫,前路更加叵測。
陳銘深吸一口污濁而冰冷的空氣,握緊消防斧,踏入了濃稠的黑暗之中。老趙沉默地跟上,鐵釺尖端在牆壁上劃過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痕。
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將那一小團微弱的光明和人聲,隔絕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