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蕭珩那場驚心動魄的回廊對峙後，沈知微回到攬月閣，只覺得身心俱疲。但她不敢鬆懈，立刻着手準備“投名狀”——必須盡快把“舊信”的消息，用一種看似自然的方式，透露給貴妃。
然而，沒等她找到合適的時機“偶遇”或“傳話”，貴妃自己先找上門了。
來的時機，選得極其微妙。
那是一個深夜。白日裏天氣就悶得反常，到了晚間，烏雲終於兜不住，狂風卷着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屋頂和窗櫺上，電光不時撕裂天際，緊接着便是滾雷炸響，聲勢駭人。整個皇宮仿佛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吞噬，除了風雨聲，一片死寂。
攬月閣地處偏僻，此刻更顯孤清。沈知微正就着昏黃的燭光，思索下一步計劃，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急促而克制的叩門聲，一下，兩下，三下，在雷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
守在門邊的福安一個激靈，看向沈知微。
這麼晚了，又是這種天氣……沈知微心頭一跳，示意福安去開門，自己則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坐直了身體。
門開了一條縫，風雨聲猛地灌進來。一道被黑色鬥篷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帶着溼冷的潮氣，閃身而入，身後跟着一個同樣裝束、身形佝僂的老嬤嬤。兩人動作極快，反手就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狂風暴雨。
福安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來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即便在昏暗燭光下也難掩豔麗的臉——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精致妝容，顯得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眉宇間鎖着一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深藏的焦慮。
竟然是貴妃蘇琳琅！
沈知微立刻起身，剛要行禮，貴妃已經抬手制止，聲音帶着一絲雨夜的涼意，卻異常清晰：“免了。” 她目光一掃，看向福安和屋內另一個值夜的宮女。
沈知微會意，立刻揮手讓他們退下，去外間守着。福安擔憂地看了自家公主一眼，還是低着頭，和那宮女一起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內室頓時只剩下沈知微、貴妃，以及那位沉默如影子、垂手立在貴妃身後半步的老嬤嬤。燭火被門開合帶起的氣流攪得搖曳不定，在牆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氣氛陡然變得壓抑而隱秘。
貴妃這才解開被雨水打溼了邊緣的鬥篷，遞給身後的嬤嬤。她裏面只穿了一身素雅的常服，料子雖好，卻毫無裝飾，裙角果然洇溼了一小片。她沒在意，徑直走到沈知微對面，在沈知微剛才坐的椅子旁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目光如炬，牢牢鎖定了沈知微。
沒有寒暄，沒有鋪墊，她開口第一句話，就直接切入了核心：
“這裏沒有外人。”貴妃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七公主，本宮只問你一句：御花園蘭花之事，你當日是誤打誤撞，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麼？”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攫住沈知微的眼睛，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那裏面充滿了審視、懷疑，以及一種急於得到答案的焦灼。
來了！沈知微心道。比她預想的還要快，還要直接。看來，那盆“綠雲點翠”的威力，或者說，她那些話帶來的後續影響，遠超她的預估，已經讓貴妃坐不住了。
沈知微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一旁的小幾邊，提起溫在炭爐上的小銅壺，動作平穩地斟了一杯熱茶，雙手捧着，恭敬地放到貴妃面前的桌面上。
“娘娘先喝口熱茶，驅驅寒。”她聲音平靜，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貴妃看了一眼那杯熱氣嫋嫋的茶，沒有動，目光依舊釘在沈知微身上，顯然對她的拖延有些不滿。
沈知微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這才抬起眼，迎上貴妃的目光。她沒有回避，也沒有畏懼，眼神清澈中帶着一種奇特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平靜。
“娘娘，”她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在風雨聲和燭火的噼啪聲中格外清晰，“您可信……這人世間，有人能偶然窺見命運的碎片？甚至……窺見同一個人，在不同可能裏，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
貴妃端坐的身姿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捏着帕子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她沒有說話，但眼神裏的審視更深了，還夾雜了一絲極淡的驚疑。
“何意？”她吐出兩個字，聲音比剛才更幹澀了些。
沈知微知道，魚餌開始起作用了。她調整了一下表情，臉上浮現出一種混雜着困惑、疲憊，甚至是一絲恐懼的神色，仿佛真的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困擾着。
“臣妹不敢欺瞞娘娘。”她語氣變得飄忽起來，“自月前……那場大病，死而復生之後，臣妹便時常被一些混亂不堪的景象困擾。它們不像夢，倒像是……強行塞進腦子裏的碎片。”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眼神放空：“有時，臣妹會‘看見’娘娘您……寵冠六宮，風華絕代，連陛下都爲您傾心，六宮粉黛在您面前皆黯然失色。”她描繪了一個貴妃記憶中或許曾有過的、最風光的場景。
貴妃的呼吸幾不可聞地窒了一下，眼神閃爍。
“但有時，”沈知微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低沉森冷，“看到的景象卻截然不同……是冰冷的宮殿，是懸梁的白綾，是……了無生息的……”她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足夠明顯。
貴妃的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瞬間蒼白，嘴唇微微顫抖，手指死死絞住了帕子，指節泛白。那是她前世結局！是她最深的夢魘！這個足不出戶的七公主，怎麼可能知道？！
沈知微仿佛沒看到她的失態，繼續用那種夢囈般的語氣說着：
“有時看見太子哥哥高坐明堂，仁德之名播於四海，萬民稱頌……”（太子前世的理想，或某一階段的盛況？）
“轉瞬卻又看見他身着囚衣，鬢發散亂，被困於方寸之地，眼神絕望……”（太子前世的結局）
“有時看見蘇老將軍凱旋還朝，萬民夾道歡迎，陛下親自出迎，賞賜無數，榮耀滿門……”（蘇家可能的鼎盛）
“下一刻卻看見鐐銬加身，刑場之上，滿門男丁……女眷沒入……”她再次恰到好處地停住，留下最殘酷的想象空間。
“這些碎片！”沈知微的語氣帶上了一絲真實的苦惱和恐懼，她看向貴妃，眼神無助，“它們互相矛盾，互相打架！臣妹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它們就那麼擠在腦子裏，吵得臣妹日夜難安！”
貴妃已經徹底失去了剛才的鎮定。她的臉色變幻不定，驚疑、恐懼、深切的悲哀，還有一絲茫然，在她眼中交替涌現。沈知微描述的這些畫面，有些與她記憶中的片段驚人地重合（比如她的白綾，太子的囚禁，蘇家的覆滅），但有些又微妙地不同（比如太子前期的“仁德”與結局的慘烈對比，蘇家可能的榮耀與必然的傾覆）。這種“部分正確，部分未知”的狀態，反而比全盤說中更讓她震撼和……信服。
因爲如果對方是全知的，那可能是陰謀；但對方展現的是一種混亂的、非全知的“預知”，這更像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天賦”或“詛咒”。
“直到那天，在暖房看見娘娘和那盆‘綠雲點翠’。”沈知微的聲音將貴妃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相關的碎片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它們在尖叫，在警告——那盆花，它不該在那裏！它會帶來無盡的痛苦，它會奪走很重要的東西！臣妹也不知道爲什麼，但那種感覺很強烈，強烈到……臣妹明知冒犯，也忍不住出言提醒。”
她說完，垂下頭，肩膀微微瑟縮，像一個被自己無法理解的能力嚇到的孩子，等待着審判。
室內再次陷入寂靜，只有窗外暴雨如注，雷聲隆隆。
貴妃久久沒有說話。她死死盯着沈知微，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任何僞裝的痕跡。但沈知微那恰到好處的恐懼、困惑、疲憊，以及提到那些“碎片”時眼底殘留的驚悸，都顯得無比真實。
半真半假的“天道碎片”說——將自己穿越知曉劇情的“上帝視角”，巧妙地包裝成一種不穩定、非全知、甚至帶來痛苦的被動預知能力。這極大地降低了貴妃的戒心和可能產生的獨占欲（一個無法穩定提供信息的“先知”，威脅性大減），同時，那些“部分正確”的恐怖畫面，又足夠有分量，足以證明其“價值”。
良久，貴妃才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裏帶着難以言喻的沉重。
“所以，”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並非全知，只是……能看到一些混亂的‘可能’？”
沈知微輕輕點頭，抬起蒼白的臉：“是。而且臣妹無法控制看到什麼，何時看到。那些碎片……有時候很有用，有時候又毫無頭緒，甚至自相矛盾。”她再次強調了自己的“不可控”和“非全知”。
貴妃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銳利審視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權衡所取代。恐懼還在，但驚疑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到一線生機般的灼熱。
“那麼，”貴妃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帶着千斤重量，“關於蘇家……除了那盆花，你還‘看到’過什麼？尤其是……不好的‘可能’？”
終於問到關鍵了！
沈知微心頭一凜，知道真正的“投名狀”，就在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