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瞬間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像是公堂會審,那麼現在,就成了密室裏的私人審訊。
蕭近宸沒有說話。
他從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走了出來,黑底金線的王爺常服,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修長。
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江悅。
沉穩的腳步聲,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江悅垂着頭,能看到那雙雲紋皂靴在自己眼前停下。
一道高大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江小姐。”
清冷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他沒有再用“你”或者“本王”的句式,而是直接用了稱謂。
這是一種剝離了身份,拉近了距離,卻更顯危險的信號。
江悅的心,猛地一跳。
“你這出戲,唱得不錯。”
蕭近宸繞着她,不緊不慢地踱步。
“從悅來居那張轟動全城的告示開始,你就布下了第一個局。用五百兩的噱頭,將一本閨閣話本,變成了街知巷聞的公共話題。”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誅心。
“然後,你坐鎮雅間,故意用話本中極爲細節的問題,來篩選冒領者。既顯得你辦事認真,又把真正的幕後真凶排除在外,這是第二步。”
他走到了江悅的身後,溫熱的呼吸似乎都拂過了她的後頸。
“接着,你把這六個記憶力驚人,卻又貪財愚蠢的學子帶到本王面前。他們是最好的人證,證明你確實在‘認真辦事’,這是第三步。”
蕭近宸繞回她面前,微微俯身。
一張俊美得毫無瑕疵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帶着一種驚心動魄的壓迫感。
“你算準了本王不可能爲了這點風流韻事,真的大動幹戈,毀了自己和皇家的名聲。”
“所以,你故意拋出‘加賞千兩’的餿主意,就是算準了本王會暴怒,會主動叫停此事。這是你的第四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金蟬脫殼。”
他幾乎是貼着她的耳朵,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出最後的結論。
“最後,這六個對你來說已經沒用的棋子,搖身一變,成了你獻給本王的人才大禮。讓你從一個惹是生非的麻煩,變成了爲王府舉薦賢才的功臣。”
“一箭四雕,環環相扣。”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江小姐,你好大的膽子,好深的算計。”
完了。
被看穿了。
江悅的後背,瞬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頭猛虎,卻沒料到這頭猛虎的嗅覺敏銳到了這個地步。
她玩的這點小聰明,在他面前,幾乎是透明的。
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慌。
她緩緩抬起頭,一張素淨的小臉上,寫滿了恰到好處的迷茫和無辜。
“王爺……您在說什麼?民女……一句也聽不明白。”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像是被嚇壞了的小姑娘。
然而,她的眼睛,卻清澈而鎮定,直直地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眸。
“王爺若是認定,民女就是那個膽大包天,杜撰故事污您清譽的大根公子……”
她忽然挺直了脊背,下巴微微揚起,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那您何必與民女說這麼多廢話?”
“拿下我,嚴刑拷打,我招了,您便可昭告天下,洗刷冤屈。”
“若我沒招,死在王府的詔獄裏,也只是一介民女暴斃,丞相府,難道還敢爲了一個女兒,跟您晉王府開戰不成?”
她這是在賭。
賭他沒有證據。
賭他一代王爺的驕傲,不屑於用屈打成招的手段。
大廳裏,再次陷入了漫長的死寂。
蕭近宸就那麼盯着她。
許久,許久。
就在江悅感覺自己的心跳快要沖出喉嚨時,蕭近宸的嘴角,忽然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種玩味的弧度。
“本王,不急。”
他緩緩吐出三個字,轉身走回書案後坐下,重新恢復了那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
“貓捉老鼠的遊戲,若是直接一口咬死,那還有什麼意思?”
他端起已經涼透的茶,輕輕摩挲着杯沿。
“狐狸尾巴,藏得再好,總有露出來的一天。”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江悅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家夥,是把她當成籠子裏的寵物了!
“退下吧。”
蕭近宸揮了揮手。
江悅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福了福身,轉身就走。
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的腿發軟。
就在她的手即將碰到大門時,身後,那個惡魔般的聲音再次響起,輕飄飄的,卻帶着千鈞之力。
“對了。”
江悅的身形,猛地一僵。
只聽蕭近宸慢悠悠地補充道:
“聽蕭聞說,貴府上,還有一位小江公子,和十六皇子交好是吧?聽說身子骨不大好?”
江悅的血液,在這一刻幾乎凝固。
他知道了什麼?
他想幹什麼?
“明日,讓他隨蕭聞一道,來王府的練武場。”
蕭近宸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扎,然後才吐出那句讓她如墜冰窟的話。
“本王,想親自看看他的根骨。”
-
雞叫三遍,天光才蒙蒙亮。
整個丞相府還沉浸在靜謐的晨曦中,蕭聞已經帶着一身露水,風風火火地殺到了江府門口。
他昨晚興奮得半宿沒睡,腦子裏全是今天怎麼在練武場上,在皇叔面前,好好顯擺一下自己新收的小弟。
“江公子呢?快叫他起來!”蕭聞對着前來開門的門房嚷嚷,嗓門大得能把屋頂的瓦片震下來三塊。
門房被他身後侍衛的陣仗嚇得腿軟,連滾帶爬地就往裏通報。
消息一層層傳到江悅的院子,丫鬟婆子們剛準備去叫自家小姐起床,蕭聞已經等不及,自己找過來了。
“江兄!江兄!太陽曬屁股了!”
人未到,聲先至。
丫鬟婆子們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在院門口排成一排,試圖阻攔:“殿下,殿下不可!我們小姐還未起身,女兒家閨房,您……”
蕭聞的侍衛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那股子皇家特有的煞氣,就讓這群婦人不敢再動彈。
蕭聞壓根沒聽到她們囉嗦什麼,像一陣風似的直接沖進了主屋。
“江兄!再不起來,皇叔可要罰你了!”
他大大咧咧地掀開外間的簾子,直奔內室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