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61年冬,東京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早。
源稚一站在新落成的“源稚-豐田先進制造中心”頂層,透過落地窗俯瞰占地五十公頃的廠區。雪花在窗外靜靜飄落,覆蓋了嶄新的生產線廠房和研發中心。這裏是源稚家與豐田合資公司的核心,也是防衛省三萬億日元訂單的主要承擔地。
四個月來,一切都進展得太順利了。與住友財團和解後,住友理惠如期入職,她的能力確實出色——哈佛商學院的全A成績不是虛名,對現代企業管理的理解遠超源稚一麾下大多數高管。她只用一個月就理順了合資公司的財務體系,兩個月完成了供應鏈優化,現在正在推進海外市場拓展計劃。
豐田章一郎最初對這位年輕女性持懷疑態度,但在看到她的工作成果後,也變成了支持者。防衛省的代表每周來訪,對進度表示滿意。三井和三菱雖然有些微詞,但在天皇贊賞和軍方支持的雙重壓力下,都保持了沉默。
甚至連家族內部那些曾經質疑源稚一能力的老人們,現在也開始公開稱贊“一郎少爺果然是源稚家的希望”。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太順利了,順利得讓源稚一偶爾會感到一絲不安。兩千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平靜的水面下往往隱藏着最凶險的暗流。
“少爺,住友小姐來了。”山田輕聲提醒。
源稚一轉身。住友理惠站在辦公室門口,穿着剪裁得體的深藍色套裝,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她不像傳統日本女性那樣總是微微躬身,而是站得筆直,眼神直接,帶着哈佛精英特有的自信。
“源稚社長,這是下周防衛省視察的詳細日程。”她遞上文件夾,“另外,歐洲三家汽車制造商表達了合作意向,這是初步的接觸記錄。”
源稚一接過文件,快速瀏覽:“你效率很高。”
“這是我的工作。”住友理惠的語氣平淡,“不過,有件事我需要提醒您。最近市場上出現了針對源稚-豐田合資公司的負面傳聞。”
“什麼傳聞?”
“主要是關於我們的電池技術。”住友理惠打開另一份文件,“有幾家小報和行業雜志暗示,我們的電池能量密度數據造假,安全性也有問題。雖然還沒有主流媒體報道,但在專業圈子裏已經開始流傳。”
源稚一皺眉。電池技術是合資公司的核心機密,知道完整數據的不到十人,都是他絕對信任的研發團隊成員。
“消息來源?”
“我正在調查。”住友理惠說,“初步判斷可能來自競爭對手,或者……內部泄露。”
“內部?”源稚一的目光銳利起來。
“只是可能性。”住友理惠保持專業語氣,“但考慮到泄密範圍很小,內部人員的嫌疑不能排除。我建議加強研發中心的安保,並對核心人員進行背景復查。”
源稚一沉默片刻,點頭:“你去安排。另外,讓公關部準備一份詳細的技術白皮書,在下周防衛省視察時公開發布,用數據和事實回應傳聞。”
“明白。”住友理惠合上文件夾,“還有一件事。明晚住友家舉辦年終茶會,祖父希望您能出席。”
這是住友晴彥三個月來第一次正式邀請。源稚一略一思索:“我會去。”
“需要爲您準備禮物嗎?”
“不用,我自己準備。”
住友理惠離開後,源稚一走到窗前,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心中的不安感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強烈。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而他,似乎已經太久沒有真正警惕了。
---
當晚,源稚宅邸。
源稚一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山田端着茶進來,表情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源稚一頭也不抬。
“少爺,關於住友理惠小姐……”山田猶豫着,“我做了更深入的背景調查。有些發現……不太尋常。”
源稚一放下筆:“說。”
“住友理惠在哈佛期間,與幾位美國軍火商的子女關系密切。她大三暑假的實習,是在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的戰略規劃部。更重要的是……”山田壓低聲音,“她回國後,與防衛省裝備廳的幾位官員有過多次私下會面,時間都在她入職我們公司之前。”
源稚一的眼神冷了下來:“爲什麼不早說?”
“這些信息很隱蔽,調查需要時間。”山田低頭,“而且,住友小姐的工作表現無可挑剔,我原本以爲……”
“以爲她是真心合作?”源稚一站起身,走到窗前,“山田,你跟我多久了?”
“從少爺來到這個家開始,一年零三個月。”
“那你應該知道,我從來不相信巧合。”源稚一的聲音平靜,卻帶着寒意,“一個住友家的直系成員,哈佛精英,與美國軍火商有聯系,又在防衛省有關系,主動要求進入我們公司,而且能力出衆到讓人無可挑剔——這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
山田的額頭滲出冷汗:“少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能養了一條毒蛇在身邊。”源稚一轉身,“繼續調查,但要更隱蔽。另外,從明天起,所有交給住友理惠的文件,都要做特殊處理——肉眼看不出來,但如果有復印件或照片流出,我們能追蹤到來源。”
“是!”
山田離開後,源稚一拿起電話,撥通了中森明菜的號碼。響了幾聲後接通,她的聲音有些疲憊:“喂?”
“今天工作很累?”源稚一問。
“嗯,錄音到很晚。不過新歌完成了,制作人很滿意。”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笑意,“你呢?還在工作?”
“剛結束。”源稚一說,“明天晚上我有茶會,不能陪你了。”
“沒關系,我明天也有節目錄制。”中森明菜頓了頓,“一郎,你聲音聽起來有點累。是不是太辛苦了?”
源稚一心中一暖。在這個充滿算計和陰謀的世界裏,只有她的關心是純粹的。
“有點。”他承認,“不過聽到你的聲音就好多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那……你要不要聽我唱歌?不是正式的,就現在,在電話裏唱給你聽。”
源稚一愣住了。然後他笑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好。”
中森明菜清了清嗓子,輕聲唱起一首舒緩的民謠。她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少了舞台上的華麗,多了私下的溫柔,像冬夜裏的暖流,緩緩流淌。
源稚一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兩千年前,在漠北的寒夜裏,他也曾這樣聽過軍中將士唱起家鄉的歌謠。那時是爲了鼓舞士氣,而現在,是爲了安撫一顆穿越時空後依然不習慣平靜的靈魂。
歌唱完了,電話那頭傳來她輕柔的聲音:“晚安,一郎。做個好夢。”
“晚安,明菜。”
掛斷電話後,源稚一在書房裏坐了很久。窗外的雪停了,月光灑在庭院裏,將雪地照得一片銀白。他想起漢朝的冬夜,想起狼居胥山下的篝火,想起那些與他並肩作戰最終埋骨他鄉的將士。
有些人,有些事,值得用一切去守護。
---
次日晚,住友家京都祖宅。
年終茶會比源稚一想象的更盛大。不僅住友家的核心成員全部到場,還有多位政界要員、銀行家、以及幾位穿着軍服的自衛隊高級軍官。住友晴彥穿着傳統的紋付羽織袴,在茶室中央主持茶道,每一個動作都透着四百年世家的底蘊。
源稚一被安排在貴賓席,旁邊坐着防衛省裝備廳的長官小野寺武。這位五十多歲的將軍不苟言笑,但在與源稚一交談時,語氣中帶着明顯的贊賞。
“源稚君,你們公司的進度比預想的快。”小野寺說,“下周的視察,如果順利,第二批訂單可以提前。”
“感謝將軍支持。”源稚一微微躬身,“我們一定不負期望。”
茶會進行到一半時,住友晴彥示意安靜。老人站起身,環視在場的賓客:“今天,除了年終茶會,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住友財團成立至今,已四百二十年。”住友晴彥的聲音蒼老卻有力,“這四百年來,我們經歷了戰國、江戶、明治、大正、昭和,見證了這個國家的興衰榮辱。但時代在變,住友家也需要變。”
他頓了頓,繼續說:“因此,我決定,從明年一月起,住友財團將進行重大重組。所有產業將整合爲三大板塊——傳統資源、金融投資、以及……”
老人的目光投向源稚一。
“以及,與源稚家的深度合作。住友家將出售持有的所有豐田債權,並將所得資金全部投入源稚-豐田合資公司,換取25%的股權。”
一片譁然。
25%的股權,這意味着住友將成爲合資公司僅次於源稚家的第二大股東。更重要的是,這是住友晴彥公開表態——住友家選擇了與源稚家站在一起,而不是對抗。
源稚一表面上保持平靜,但心中警鈴大作。這太突然了,事先沒有任何溝通。住友晴彥這樣精明的老狐狸,不可能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而不提前談判條件。
除非……這不是真正的決定,而是某種策略的一部分。
茶會結束後,住友晴彥單獨留下了源稚一。兩人在茶室旁的密室對坐,老人親自爲他倒茶。
“今天的宣布,有些突然吧?”住友晴彥問。
“確實。”源稚一坦白,“我以爲我們還需要更多談判。”
“有些事,不需要談判。”住友晴彥微笑,“我看得出來,你是能改變時代的人。住友家傳承了四百年,靠的不是固守傳統,而是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
“感謝您的信任。”源稚一說,“但25%的股權,這個比例需要董事會通過。”
“會通過的。”住友晴彥的語氣篤定,“理惠在你那裏工作得怎麼樣?”
“非常出色。”
“那就好。”老人點頭,“讓她繼續幫你。住友家的未來,就托付給你了。”
這句話說得極其鄭重,幾乎像托孤之言。源稚一心中的疑慮更深了。
離開住友家時,已經是深夜。源稚一坐進車裏,對山田說:“立刻調查住友家最近的財務狀況,特別是他們與各大銀行的借貸關系。還有,住友晴彥最近三個月的所有行程和會面記錄。”
“少爺懷疑……”
“我懷疑住友家遇到了大麻煩。”源稚一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京都夜景,“而他們想把這個麻煩,變成我們的麻煩。”
---
一周後,防衛省視察日。
源稚-豐田先進制造中心的中央展廳內,所有高管嚴陣以待。小野寺武將軍帶領的視察團準時到達,一行二十餘人,包括防衛省的官員、技術專家、以及幾位國會議員。
源稚一親自做介紹。他展示了最新的電池樣品,演示了智能生產線,講解了合資公司的五年規劃。所有的數據都經過精心準備,所有的展示都完美無瑕。
小野寺武頻頻點頭,隨行的官員們也露出滿意的表情。視察進行到一半時,衆人來到研發中心的機密區域。這裏需要特殊權限才能進入,安保級別最高。
住友理惠作爲公司財務總監陪同視察。她今天穿着樸素的職業裝,但依然難掩出衆的氣質。在介紹財務規劃時,她的陳述清晰精準,連最挑剔的技術專家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就在視察即將圓滿結束時,意外發生了。
研發中心內部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紅色的警示燈開始旋轉,廣播裏傳出機械的女聲:“檢測到未授權數據訪問。檢測到未授權數據訪問。”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小野寺武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源稚一立刻對山田說:“查!”
五分鍾後,初步報告出來了——研發中心的中央數據庫遭到入侵,有人試圖復制核心電池技術的完整參數。入侵路徑非常隱蔽,使用了內部人員的權限。
“能找到源頭嗎?”源稚一問技術主管。
“正在追蹤……找到了!入侵來自……財務總監辦公室的終端機。”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住友理惠身上。她的臉色瞬間蒼白:“不可能!我今天根本沒進辦公室,一直在陪同視察!”
“但記錄顯示,入侵發生在今天上午九點十五分,正是視察開始的時間。”技術主管調出監控記錄,“而且,使用的是您的專屬賬號和密碼。”
住友理惠難以置信地搖頭:“我的賬號有雙重認證,不可能……”
“雙重認證被繞過了。”技術主管說,“入侵者使用了高級黑客工具。但物理位置確實在您的辦公室。”
小野寺武的臉色沉了下來。防衛省最關心的就是技術保密,現在發生這樣的事,而且還是發生在視察當天,這已經不僅是商業問題,而是國家安全問題。
“源稚君,我需要一個解釋。”小野寺武的聲音冰冷。
源稚一的大腦飛速運轉。這是陷阱,精心設計的陷阱。但他現在沒有時間分析,必須先控制局面。
“將軍,請給我們二十四小時。”源稚一冷靜地說,“二十四小時內,我會查清真相,給您一個完整的報告。”
小野寺武盯着他看了幾秒,最終點頭:“二十四小時。但如果涉及國家機密泄露,防衛省將直接介入。”
視察團提前離開,氣氛凝重。送走他們後,源稚一立刻召集緊急會議。住友理惠被暫時停職,安保部門全面封鎖研發中心,所有數據訪問記錄被調取分析。
會議室內,氣氛壓抑。
“少爺,這件事太巧了。”山田低聲說,“偏偏在防衛省視察當天,偏偏是住友小姐的賬號……”
“不是她。”源稚一斬釘截鐵。
所有人都愣住了。
“如果是她,不會這麼明顯。”源稚一分析,“住友理惠是哈佛精英,如果她要竊取數據,有一百種更隱蔽的方法,絕不會在自己辦公室、用自己賬號、在防衛省視察當天動手。這太愚蠢了,不符合她的智商。”
“那會是誰?”
“陷害她的人。”源稚一的眼神銳利,“也是想搞垮我們公司的人。山田,查三個方向:第一,住友理惠最近得罪了誰;第二,誰最希望我們與住友家反目;第三,技術泄露的最大受益者是誰。”
調查連夜展開。源稚一沒有回家,而是在公司指揮。凌晨三點,初步結果出來了。
“少爺,有發現。”山田的黑眼圈很深,但眼神興奮,“住友理惠上周拒絕了一筆來自美國某投資基金的合作提議,那家基金背後有通用汽車的影子。另外,我們發現住友家最近財務異常——他們在瑞士銀行的三個賬戶在一個月內被大量提空,總額超過五百億日元。”
“還有,”另一名調查員補充,“我們追蹤了入侵路徑,雖然最終指向住友小姐的辦公室,但中間經過了三次跳轉。原始入侵點……在住友家祖宅的網絡。”
源稚一站起身:“住友家祖宅?”
“是的。而且入侵時間不是今天,是三天前。有人提前在住友小姐的電腦裏植入了遠程控制程序,今天才激活。”
一切開始清晰了。這是內外勾結的陰謀,目標不僅是源稚-豐田合資公司,更是整個住友財團。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是住友晴彥的私人號碼,但接通後,傳來的卻是住友理惠焦急的聲音:“源稚社長,祖父出事了!”
“怎麼回事?”
“十分鍾前,祖父在書房暈倒。醫生說……是急性中毒。現在在醫院搶救,但情況很危險。”她的聲音在顫抖,“而且,住友家的律師剛剛收到通知,三菱銀行宣布凍結住友家所有賬戶,理由是涉嫌金融欺詐。”
源稚一握緊電話:“你現在在哪裏?”
“在醫院。但醫院外都是記者,還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
“待在那裏別動,我派人去接你。”源稚一掛斷電話,立刻下令,“調動所有人手,分成三組:一組去醫院保護住友晴彥和理惠;二組去住友家祖宅,控制現場,搜集證據;三組跟我去三菱銀行總部。”
“少爺,三菱銀行那邊……”
“他們要戰,那便戰。”源稚一的眼神冷如寒冰,“但這次,不是商戰。”
他拿起另一部電話,撥通了防衛省小野寺武將軍的私人號碼。響了三聲後接通。
“將軍,我是源稚一。情況有變,我需要您的幫助。”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說:“十分鍾後,會有一支特別行動隊到達你的位置。他們只聽你的命令。”
“感謝。”
掛斷電話後,源稚一穿上大衣,走向門口。窗外,東京的天空開始泛白,黎明即將到來。
老虎確實有打盹的時候。但當老虎醒來,那些以爲可以趁虛而入的豺狼,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而這一次,他將不再留情。因爲這場戰爭,已經不僅僅是商業競爭,而是涉及生死、涉及背叛、涉及一個四百年世家的存亡。
更重要的是,這觸及了他的底線——有人試圖摧毀他建立的秩序,傷害他信任的人。
那就讓那些人知道,兩千年前的漢驃騎將軍,即使在兩千年後的昭和時代,依然是不可戰勝的戰神。
晨光中,源稚一坐進車裏。車隊駛向三菱銀行總部,而在城市的另一角,住友家的覆滅與重生,即將在這黎明時分,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