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的日子以一種被精確計算好的節奏展開。
清晨六時,手環準時以微弱電流刺激腕部神經,將人從睡眠中喚醒。二十分鍾洗漱整理,隨後是送至門外的標準營養餐。七時整,手環投射出當日日程:上午是兩小時的“基礎靈能環境適應性引導”(在B區三號訓練室),下午則是“身心協調與穩定性訓練”(在五號訓練室),其餘時間爲“自由安排”或“指定閱讀”。晚間十時,手環會再次提示,並在半小時後自動調節房間光線,暗示就寢。
日程排得滿滿當當,每一項訓練都配有詳細的說明和預期目標,以及完成度評估。訓練內容本身並不困難,甚至可以說枯燥。所謂的“適應性引導”,就是在各種強度、屬性模擬略微不同的標準靈能場中靜坐或進行簡單的肢體動作,記錄身體反應。“穩定性訓練”則更偏向於心理調節、呼吸法和低強度的體能活動,旨在強化意志力和身體控制。
林樾一絲不苟地執行着。他像一個最標準的學生,安靜、專注、配合。訓練數據反饋回控制中心,顯示出的依舊是“低靈感應”、“反應閾值正常”、“適應性緩慢提升”等平淡無奇的結論。負責B區日常督導的教員——一個總板着臉、被稱爲“王教官”的中年女人——最初幾天還會多看他幾眼,後來便將他與其他幾十名B區“觀察員”一般對待,目光很少再停留。
其他觀察員……
B區大約有四十餘人,年齡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他們的情況各異:有些是像林樾這樣,因覺醒時出現難以歸類的異常現象而被送來;有些是能力不穩定、存在潛在失控風險;還有些則是出身或背景特殊,需要在此接受“規範化”引導。共同點是,他們都被打上了“待觀察”、“需引導”的標籤,與那些早已確定天賦、進入各大學院或特殊部門培養的“天之驕子”有着雲泥之別。
這裏的氣氛比三中更壓抑。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或多或少的戒備、疏離,或是認命般的麻木。交流很少,即使有,也多是圍繞訓練內容或對中心安排無關痛癢的抱怨。競爭隱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更好的訓練數據,更快的“適應性”提升,或許意味着更早結束觀察,獲得更好的出路。
林樾如同隱形人。他按時出現,按部就班訓練,結束後便回到自己房間,很少在公共區域逗留,幾乎不與人交談。這種孤僻在B區並不罕見,倒也沒引起太多注意。只有最初在走廊議論過他的那個高大少年——後來知道叫雷猛,疑似能力暴走傷過人才被送來——偶爾會投來不善的目光,但限於中心嚴格的紀律,並未有實質挑釁。
林樾樂於維持這種低調。他的注意力,大部分時間都用於內視和感知。
“黑塔”的環境靈能濃度確實高於外界,訓練室中模擬的各種屬性偏向也更爲清晰。蠱蟲母對每次訓練時的靈能場變化都有反應,尤其是當模擬偏向中包含“紊亂”、“侵蝕”、“精神幹擾”等非主流甚至偏向負面屬性時,那種“興奮”與“吸附”感會格外明顯。解封進度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極其緩慢地向上爬升:0.0016%...0.0017%...
增長微乎其微,但趨勢明確。這驗證了他的判斷:蠱蟲母的成長,依賴於接觸並“消化”更多樣、更“特質”化的能量形態,尤其是那些帶着“活性”、“混亂”或“非常規”屬性的部分。
然而,僅僅依靠訓練室提供的、被嚴格控制和弱化的模擬場,進度太慢了。他需要更“真實”的樣本。
他開始有意識地在“自由安排”時間,前往B區的公共區域——小型圖書館、休息廳、室內綠化區。那裏聚集着其他觀察員,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散發着自身獨特的靈能波動,盡管大多微弱且不穩定,卻遠比訓練場的模擬信號來得“鮮活”和“復雜”。
林樾通常會選擇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攤開一本手環權限允許閱讀的、關於基礎異能理論或聯邦歷史的書籍,目光落在書頁上,心神卻如同撒開的網,悄然感知着周圍。
他能“感覺”到那些波動。有的灼熱躁動(火系偏向不穩定),有的潮溼陰冷(水系變異或精神侵染?),有的尖銳刺人(金屬操控異常?),還有的如同腐爛的泥沼(自然系扭曲?)……五花八門,大多駁雜不純,甚至互相沖突,帶着各自能力缺陷或失控風險特有的“雜質”。
蠱蟲母對這些“鮮活樣本”的反應,遠比面對訓練場模擬信號時要“活躍”得多。它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幼獸,隔着距離,小心翼翼地“嗅探”着每一道不同的“氣味”,傳遞出清晰的“辨識”與“評估”反饋,其中夾雜着不同程度的“渴望”與……一絲本能的“謹慎”?似乎它也明白,過於強烈的靈能波動或某些特定屬性,可能對目前脆弱的宿主(林樾)構成威脅。
林樾不動聲色地收集着這些信息,在心中默默爲遇到過的觀察員建立着簡陋的“靈能檔案”。誰的能量更“可口”,誰的可能“有毒”,誰的波動中隱藏着讓他體內種子都感到一絲“威脅”的未知特質……他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在圈定的圍場裏,辨識着潛在的獵物與危險。
這種平靜的觀察在第五天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的訓練結束後,林樾照例在休息廳靠窗的位置看書。夕陽透過濾光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淡金色的光斑。廳裏人不多,只有幾個觀察員在低聲交談,聲音模糊。
突然,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林樾抬眼看去,只見王教官領着一個新來的少年走了進來。那少年身形瘦小,低着頭,雙手緊緊抓着一個統一配發的灰色行李包,腳步有些遲疑。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樣的灰色中心制服,但那張抬起來、帶着惶恐不安和一絲熟悉的清秀臉龐,卻讓林樾的目光微微一凝。
蘇曉。
他竟然也被送到了“黑塔”?
王教官板着臉,簡單地對廳裏的人說了句:“新觀察員,蘇曉,臨時編號B332。大家互相熟悉,遵守紀律。”然後便對蘇曉指了指方向,“你的房間在332,直走右轉。熟悉一下環境,明天開始跟日程。”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蘇曉站在原地,有些無措地看了看廳內投來的幾道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抱着行李包的手指節捏得發白。他的目光掃過角落,與林樾的視線對上了。
那一瞬間,蘇曉的眼睛驟然睜大,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喊出聲,卻又硬生生忍住,只剩下滿臉的難以置信和復雜的情緒翻涌——驚訝、困惑、一絲見到熟人的放鬆,以及更深的不安。
林樾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幾不可察地,輕輕搖了搖頭。
蘇曉似乎接收到了這個無聲的信號,他迅速低下頭,避開了林樾的目光,抱着行李包,有些踉蹌地朝着王教官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去,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廳裏的其他人對這個新來的小個子並無太大興趣,很快恢復了之前的低聲交談。
林樾重新將目光落回書頁上,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着紙張的邊緣。
蘇曉。D級微弱催生。在禮堂覺醒日之後,他應該回歸了“正常”的軌跡,或許在三中繼續普通學業,或許憑借那點微末能力找份勉強的工作。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爲和自己走得近,被牽連?還是他本身也有什麼未被察覺的“異常”?
更重要的是,蘇曉的出現,打破了林樾刻意維持的“隱形”狀態。他們認識,這在“黑塔”這種環境下,很容易成爲他人關注的焦點,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需要弄清蘇曉來這裏的原因,也需要……重新評估與他的關系。
傍晚,送餐時間過後,林樾的手環輕微震動,一條非日程信息彈出:“B332蘇曉申請通訊(文字)。是否接受?”
林樾盯着那條信息看了幾秒,選擇了接受。
很快,文字信息傳來,字裏行間透着急促和不安:“林樾哥?真的是你?你怎麼也在這裏?我……我是三天前被社區的人帶來的,說我上次覺醒後靈能波動有‘隱性紊亂傾向’,需要‘觀察引導’……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就把我送來了……這裏是怎麼回事?我們還能出去嗎?”
林樾沉吟片刻,回復簡短:“嗯。按規定活動。少說話,多觀察。”
“可是林樾哥,你那天……後來怎麼樣了?他們有沒有爲難你?我聽說了一些傳言,很擔心……”
“我沒事。專注你自己的事。”林樾的回復帶着明確的疏離和終止話題的意味。
通訊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新的信息:“……我知道了。林樾哥,你也要小心。”
通訊結束。
林樾放下手臂,走到窗邊。夜色已濃,“黑塔”外的能量屏障泛起柔和的微光,將內部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蘇曉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不僅因爲他認識自己,更因爲……林樾能感覺到,蘇曉身上那原本微弱平和的自然系靈能,此刻確實摻雜了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協調的“顫動”。很微弱,若非他通過蠱蟲母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幾乎無法察覺。
那是什麼?真的是“隱性紊亂”?還是……受到了某種影響?
無論是哪種,蘇曉現在也成了這“圍場”中的一員。一個可能帶來變數,也可能帶來……機會的變數。
林樾的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幕上,眼底映着屏障的微光,幽深難測。
體內的蠱蟲母,在感知到蘇曉那絲不協調的靈能顫動時,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
不是強烈的渴望,更像是一種……確認和標記。
就像在漫無目的的尋覓中,終於發現了一個值得稍加留意的……特殊“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