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火爐燒得旺盛。
雪光落在蘇澄臉上,照出蒼白膚色下隱約的淡青血管,透出幾分難言的脆弱。
“澄兒,別騙我。”
吳穎皺了皺眉:“你那時出嫁,我瞧你雖冷着臉,眉梢眼角卻藏不住羞澀,顯見你對顧將軍有情。這才多久,怎會走到休棄的地步?”
蘇澄垂下眼,酸澀之意瞬間涌上。
“老夫人去得突然,他奉旨出征,歸來便捧聖旨休我,一句性妒不孝,我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
在好姐妹面前,蘇澄總算露出幾分真實情緒。
她眸中隱隱有水光:“也許有隱情,我亦在查。”
“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
蘇澄搖頭:“已有些眉目了。京中風雨欲來,你尚未出閣,不必卷入是非。今日能與你小聚,我已經知足了。”
話落,兩人俱有些沉默。
良久,吳穎才低低問:“澄兒,你對他,可還有情?”
蘇澄微怔:“有情也好,無情也罷,經此一事,我二人再無可能了。”
吳穎瞧了蘇澄半晌,擺擺手:“罷了,一介武夫,哪懂憐香惜玉?離了便離了,澄兒這等好容色,還愁尋不着更好的,便是我大哥…”
“慎言!”
蘇澄大驚,忙掐了吳穎一把:“吳大哥已定親,這等話萬萬說不得。若傳入你未來嫂子耳中,便說不清了。”
吳穎嘟囔:“我不願她做我嫂子!”
蘇澄不願背後議論旁人:“各人自有緣法。”
吳穎還想再說,蘇澄一雙杏眼蹬過來,吳穎只好改口:“好了好了,往後再不說。”
蘇澄這才放過:“別光說我,聽外頭消息,你如今在同崔家議親?”
“嗯,崔家三房二公子,崔宴,你也認得。”
吳穎:“已合過八字,算是口頭定下了。”
清河崔氏三房,雖非長房,卻掌着族中錢糧與江南綢緞生意,家底厚,門風正。
崔晏自幼隨父理事,精於賬目,亦通詩詞,與吳穎算得上門當戶對,志趣相投。
蘇澄眸色軟了軟:“挺好的,你二人自幼相識,也算知根知底。”
吳穎面色微紅:“我心裏也打鼓,可轉念一想,嫁世家有嫁世家的好處。”
“家裏規矩人情往來都懂,說話也能說到一處。比起那些寒門新貴,至少不必日日教規矩,更不必擔心鬧出笑話。”
她頓了頓,抬眼望向蘇澄,聲音低了幾分:“就像前陣子,安平伯家的小姐嫁給了羽林郎將。”
“頭一回進宮赴宴,那人見殿角擺着一只鎏金香獸,以爲是什麼新奇擺設,竟伸手去掰獸嘴,說要‘瞧瞧裏面可有糖’。”
“結果香灰撲面,滿殿哄笑,小姐當場紅了眼。”
“你看,規矩不同,連件器物都能鬧笑話,日後還怎麼過日子?”
說到這兒,吳穎輕輕握住蘇澄的手:“澄兒,我不是要誇崔家,只是想告訴你,顧溯再好,也是寒門驟起,規矩禮數皆要現學。”
“你端正守禮,他卻不解風情,連句軟話都不會說。”
“如今他休你,看似絕情,實則放你一條生路。離了便離了,世上並非只有寒門將軍才值得托付。”
繞這麼大個圈子,竟是在開導她。
蘇澄心中微暖:“莫擔心我,我省得的。”
她替吳穎攏了攏鬢邊碎發:“女子立身,貴在自立。你認準了崔晏,便莫管旁人笑什麼寒門還是世家。裁雲作錦,光陰皆能隨己意,方可謂贏。”
她眉眼沉靜,像雪裏一泓冷泉,看得吳穎一時怔住。
“澄兒,我感覺你和先前不一樣了。”
蘇澄笑了笑,不再多言,起身告辭。
吳穎親自送到暖閣外,看她月白鬥篷隱入雪幕,才攏了攏狐裘回轉。
暖閣炭火未熄,她倚窗發呆,忽聽簾外有腳步聲疾來。
吳庭披一襲墨狐大氅踏入,肩背挺拔,眉間卻藏着極力克制的急切。
他在妹妹對面落座:“如何?”
吳穎抬眸:“大哥,你已定親,心思該收一收。”
吳庭面上的希冀之色瞬間淡了幾分,仍持重開口:“若我真想娶她,自會退了李家親事。”
“退親?”
吳穎盯着吳庭:“昭毅將軍府戰功赫赫,李姑娘隨父征西,還得了校尉一職!兩家換帖已畢,明年便完婚。哥哥此時退親,折的是將門顏面,亦是吳家信義!”
她頓了頓:“況且,蘇澄剛被休棄,流言還未散,你便以婚約相逼,與顧溯何異?都是不顧她處境的自私。”
吳庭沉默片刻:“我可等風波平。”
“等?”
吳穎嘆氣:“等她再被世人指指點點,等你我年歲漸長?”
“哥哥若真有心,先堂堂正正退了李家,再光明正大求娶。否則,一句等,不過是把難題推給她。”
她抬手,替吳庭斟茶:“大哥,蘇澄值得被鄭重對待,不是退婚的補償,也不是你權衡後的選擇。若做不到,便莫再提。”
吳庭望着茶面浮起的白霧,良久無言,終是點頭:“我明白了。”
他起身,望向窗外雪色:“退親之事,我會親自去與母親說。此後,再不會借你之口來試探。”
吳穎望着大哥得背影,頓了頓,沒有接話。
顧溯不是蘇澄的良人,蘇澄卻願爲他壓着性子。
大哥想心達所願,恐怕很難。
母親極重顏面,大哥去找母親,也不會順遂。但她勸不住大哥,讓他碰碰壁也好。
吳府兄妹的交談,蘇澄無從知曉,她方回南薰坊的宅子,便見沈勇和一名佩刀侍衛站在一處,兩人低低說着話。
攖寧眯眼細瞧,轉頭對蘇澄道:“是顧將軍身邊的人,姑娘,許是有消息了。”
沈勇見蘇澄歸宅,先抱拳行禮,面色卻緊繃:“姑娘,屬下辦事不力。”
他身側那名佩刀侍衛亦俯身一禮,刀鞘輕撞間,發出清脆聲響。
蘇澄目光掠過刀脊,隱約見一道鷹翼紋暗記,心下已猜出七八分。
沈勇幾句話交代清楚,今日午後,他循着金玉軒線索,找到外城一條偏僻花市街。
白老匠昔年收過一名學徒,如今自立門戶,專賣刻銅模具。
沈勇表明來意,正要請那學徒隨他走一趟,這兵士便帶人闖門,同樣要拿人,兩邊互不相讓,幾乎動起手來。
“屬下看他刀上鷹翼紋暗記,才辨出是顧將軍的人。”
沈勇說罷,仍有些悻悻:“既是同路,本該讓,可那學徒只一個,我怕將軍的人先帶走,姑娘便問不到口供。”
侍衛聞言,抱拳向前,聲音沉穩:“將軍有令,白匠學徒須先過府,蘇姑娘若要問,可在將軍府同審,絕不獨斷。”
沈勇皺眉,還要再辯,蘇澄抬手止住,目光在兩人之間一轉。
“我與顧將軍,殊途同歸。既同路,便同審。人由將軍府帶走吧,沈勇,同我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