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坊小宅後院,一株老梅橫斜,花瓣被風卷入窗櫺,落到烏木琴案上。
蘇澄端坐案前,滿頭青絲,僅用木簪隨意挽起,脂粉未施,卻透出難掩的清麗嫵媚。
她指尖輕撥,琴音錚錚。
破陣,軍前常奏的殺伐曲,氣勢萬鈞。
七弦在指下翻飛,低音如鼓,高音似笛,一節比一節急促,仿佛有千軍萬馬,踏雪而來。
忽而一記重撥,弦聲炸開,窗紙簌簌作響。
攖寧立在簾外,周身浮起一層層雞皮疙瘩。
一曲終,她屏息良久,才輕聲嘆:“姑娘的琴,仍是氣勢恢弘。”
蘇澄卻垂眸,指腹撫過微顫的弦,言語有些不滿:“許久未彈,手生了。”
她抬手,將琴弦逐一壓靜:“莊子那邊,可有回信?”
攖寧上前,遞過來一只細竹筒:“張嬤嬤使人傳了信來,她這倆日,共跑了十二處莊子,多數正常。”
她頓了頓:“但北郊染坊,東溪桑園,卻已易主,契尾皆扣了鳳凰紋私印。”
蘇澄揉了揉眉心,盡管早有所料,真聽到這消息,心底怒意依然層層疊疊,壓都壓不住。
“盜印之事,將軍府可有消息傳來?”
“尚無。”
蘇澄的手在袖子裏緊了緊:“動作太慢了!再晚幾步,娘親留給我的東西怕是要被人蠶食殆盡。“
蘇澄想了想,吩咐攖寧:“你去城西震霄武館,替我尋幾個人手來。”
“走武館後門,敲門五下,三輕兩重,然後,把這符交給看門駝背老趙。”
“告訴他,要四名沈家舊仆。拳腳要好,口風要緊,月銀雙倍。今夜子正,到南薰坊後門候命。”
攖寧微有些吃驚,將蘇澄遞過來的一枚符印收起:“是。”
子初的梆子剛剛敲響,南薰坊後門便被輕叩三聲,兩長一短。
攖寧守在門後,側身拉開一條縫。
映入眼簾的是六名青布短打的漢子,俱是雙手垂立,呼吸綿長。
爲首老者抬手一拱,聲線低沉:“老奴沈忠,奉趙伯之命,聽姑娘差遣。”
蘇澄披了一件鴉青鬥篷,立於台階上,在雪光映照下,眉眼格外冷清。
她微微頷首:“諸位遠來辛苦,先請進來暖和暖和。”
六人魚貫而入,在門內一字排開。
蘇澄也不多做寒暄,伸手指了指,點出沈忠並三名筋骨虯結的中年漢子,溫聲道:“四位留步,其餘兩位且在外候一候。”
衆人照做。
蘇澄再度開口:“幾位大哥如何稱呼?”
沈忠忙答:“老奴沈忠,這是沈義,沈勇,沈嚴,昔年都隨沈家商隊走南闖北的,拳腳尚可,口風也緊。”
蘇澄點點頭:“如此正好。想請諸位跑一趟差,分三路行事,莫驚動官面。”
她取出一枚銅魚符,背刻沈字篆紋,遞給沈忠:“沈伯與沈義大哥,攜快馬下江南,尋一位姓白的老匠人。或生或死,尋着消息再傳訊。”
沈忠雙手接過,指尖觸到篆紋,心頭微震。
沈家商號調遣死士的符令,竟有一枚在姑娘手裏!
他抬眼,便見蘇澄溫聲吩咐:“路上辛苦,若遇險阻,莫要冒進,先保自身。”
沈忠忙垂首領命。
蘇澄又看向沈勇:“沈勇大哥去金玉軒,打聽白老匠是否收過學徒。若有,請那位學徒來見我。記得,是請,莫驚動街坊。”
沈勇拱手:“明白。”
最後,蘇澄目光落在沈嚴身上,語氣和緩一些:“沈嚴大哥,勞你跑一趟城內。”
她停了一瞬:“侯在蘇府大門外。蘇府有位高嬤嬤,是母親身邊老人,近日身子不好,你替我遠遠瞧着。”
“她若深夜出府,或與外客會面,記下時辰地點,回來報我。”
四人齊聲應:“是!”
蘇澄抬手,微微一福:“夜寒路滑,諸位辛苦,歸來後我親自爲諸位溫酒。”
沈忠懸了一路的心,忽然放下。
午時被通知安排到這裏,他心中一直敲邊鼓。
沈家的小姑子,嫁到蘇家後,便無多少音訊,直至患疾逝世。
其女蘇澄,去年御賜宣威將軍顧溯,不日前被顧將軍拿軍功換休棄。
顯見是個不好相與的。
然初次見面,蘇澄說話,溫婉和氣,卻句句雷厲風行。
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
沈忠不敢再多想,領着三人悄然退出門外,雪地上只留下淺淺幾行腳印,轉瞬便被風掀着雪霧掩平。
蘇澄這才朝門外招手:“進來吧。”
沈文,沈武,一前一後進來,目光中皆有一絲異色。
蘇澄的吩咐未避着人,他們在門外聽得清楚,還以爲有其他要事交給他們,卻聽蘇澄道:“你二人,便守在院內,哪也不用去。”
她眼睛淡淡劃過二人臉上,聲音不輕不重:“看緊門戶,能做到麼?”
簡單的問句,帶着難言的壓迫感。
沈文沈武不由微繃:“能!”
翌日午後,難得閒暇。
蘇澄靜坐在桌案前,拿了紙筆,推演沈家商號的花價浮單。
浮單所用紙張是沈家特制的花簾羅紋,迎光可見"沈恒隆"三瓣梅水印。
這是她去年成親之時,外祖沈家特意送來的三樣物事之一。
生絲漲一成,花工只能漲三分。
顏料漲一成,成品價只加半分。
剩餘差額,則爲浮銀。
沈家商號,天晟國皇商之一,主掌貢緞,藥材兩業。
另有商隊專赴西北,交換馬匹。
還有商船,每年往南海走兩遭。
花價浮單,是沈家獨門底牌。
憑借此單和鋪面的往來記錄,能大概推斷出鋪子浮利。
蘇澄的嫁妝鋪子,多爲綢緞鋪。
之前一直是姜氏打理,她不曾多管。
如今卻想看一看,鋪子常年虧損,到底是年景不好,還是內有乾坤。
攖寧推門進來,臉上帶着一抹笑:“姑娘,吳姑娘送了帖子來,邀您過府一敘。”
蘇澄正算得額頭一突一突地疼,聞言忙不迭放下筆:“可算是救了我一命。”
她將帖子接過來,語氣雀躍:“讓我瞧瞧,寫了什麼?
蘇澄嫁人後,便似變了個人,冷冷清清的。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小兒女情態。
攖寧不由掩了嘴笑:“姑娘,今兒個便去麼?”
蘇澄點着帖子:“雪後初晴,念卿幽緒。申正小酌,只你我二人。”
落款,吳穎。
吳穎是蘇澄手帕交,禮部侍郎之女,自幼與她同窗,如今尚未議親。
簡單幾句話,卻飽含關切。
蘇澄這些日子,憋得狠了,也想尋人說說話:“去。”
未正三刻,馬車噠噠駛向西城吳府。
吳府側門開,吳穎親自迎出來。
她一襲淺杏色鬥篷,眼圈微紅:“我怕你悶,特特請你來。今日只我們姐妹,你放寬心。”
她挽着蘇澄進府,繞過正廳,往後園暖閣去。
暖閣臨着一汪池水,天氣嚴寒,池面已結冰,陽光打下來,熠熠生輝。
兩人落了座,吳穎親手斟茶,這才上下仔細打量蘇澄,低聲問:“你還好嗎?”
不問還好,一問,蘇澄心中霎時泛起一絲委屈。
她眼睛一酸,快速眨了好幾下,這才開口:“我挺好的。聽說你娘開始給你議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