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袁子讓剛從靈台下來,準備返回觀星閣,卻在司天監二門附近,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攔住了。
正是劉清珞。
她穿着一身素淨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容顏清減了些,卻更顯楚楚動人,只是眉宇間籠罩着一層化不開的輕愁。看到袁子讓,她盈盈下拜:“民女劉清珞,見過袁大人。”
袁子讓停下腳步:“劉小姐不必多禮。劉大人可安好?”
“多謝大人掛懷,家父性命無礙,只是……神思倦怠,需長久將養。”劉清珞起身,抬眸看向袁子讓,眼中情緒復雜,“當日若非大人及時援手,家父與民女恐已遭不測。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說着,又要拜下。
袁子讓虛扶一下:“分內之事,劉小姐不必介懷。令尊之事,自有朝廷法度。”
劉清珞搖了搖頭,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苦澀:“家父……確有錯處。民女不敢爲其辯白。只是,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有些事,並非表面那般簡單。”她頓了頓,似乎下定了決心,從袖中取出一個用絲帕包裹的、小小的硬物,遞向袁子讓,“此物,是家父神智稍清時,囑托民女務必轉交大人的。他說……或許對大人探查‘天象’之秘,有所幫助。也是……他的一份贖罪之心。”
袁子讓心中一動,沒有立刻去接,而是看着劉清珞的眼睛:“劉小姐,此爲何物?令尊又爲何要交給我?”
劉清珞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家父未曾明言,只說是他多年前偶然所得,一直不明用途,也不敢示人。經歷此番變故,他……似有所悟,覺得此物留在身邊是禍非福,而大人您……或能解開其中之謎。至於爲何是您,”她微微垂眸,“家父說,那夜大人施展的手段,引動的氣息……與此物,隱隱有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袁子讓瞳孔微縮。他接過那絲帕包裹,入手微沉,帶着金屬的涼意。他沒有當場打開,只是點了點頭:“多謝劉小姐轉交。請轉告劉大人,安心養病。”
劉清珞再次斂衽一禮,深深看了袁子讓一眼,那一眼中,有感激,有擔憂,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然後轉身,嫋嫋婷婷地離去,背影單薄,卻透着一股倔強。
袁子讓看着她消失在宮牆轉角,這才低頭,輕輕掀開絲帕一角。
裏面躺着的,是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顏色暗沉如古銅的殘破龜甲。龜甲上,刻着極其古老、甚至比他在觀星閣所見最古奧篆文還要原始的象形符號,符號的線條走向和殘留的氣息……竟真的與他那夜強行畫出的、引動“裂隙之影”的扭曲符號,有幾分神似!
更讓他心跳加速的是,當他指尖無意觸碰到龜甲上某個磨損的符號凹痕時,丹田深處那一直安靜蟄伏的陰冷異力,竟然自主地、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這龜甲,絕對不簡單!劉文謙……到底知道多少?
他將龜甲小心收好,心中疑雲密布。劉清珞的突然出現和贈物,是單純的感恩和贖罪,還是另有深意?這龜甲,是線索,還是……新的陷阱?
他抬頭,望向司天監巍峨的殿宇,又望向更高處那片看似平靜的虛假天空。
這潭水,越來越深了。而他,已經身在其中,越遊越遠。
靈台郎的官服在身,觀星閣的秘密在懷,詭異的龜甲在手,朝堂的暗流在側,還有那蒼穹之上,越來越難以掩蓋的“裂隙”……
袁子讓握緊了袖中的拳頭,眼中光芒閃爍,如同暗夜中悄然磨礪的刀鋒。
路還長。但至少,他現在,有了更多走下去的資本,和……必須走下去的理由。
袁子讓將龜甲帶回觀星閣,卻沒有立刻深入研究。身處漩渦中心,驟然獲得來歷不明、且可能關聯甚大的奇物,謹慎是第一要務。他將龜甲鎖在二樓書案下一個不起眼的暗格裏,布下了一重簡單的警戒符文(用“定星擾咒符”邊角料自制的)。
劉清珞的出現和贈物,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圈圈漣漪,但很快被更緊迫的現實壓了下去。
正八品上靈台郎,秩級躍升,實權在手。杜如晦看似公事公辦,甚至對他頗爲倚重,幾次“天象合議”上,都點名讓他詳述觀測數據和“新解”。但袁子讓能感覺到,那雙深邃眼眸背後,審視與評估從未停止。欽天監內,國師雖稱病不朝,其親信弟子和舊部卻並未沉寂,看向他的目光時常帶着隱晦的敵意與探究。
更讓他警惕的是,戶部劉文謙案引發的餘波正在擴散。朝中隱約有流言,將戶部的“天穢之災”與袁子讓這個“災星”聯系起來,暗指是他頻繁觀測“不祥”,引動了災異。甚至有人私下議論,他那些“旁門左道”的手段,本身就可能招邪引穢。
風言風語,傷人無形。袁子讓明白,這是反撲的開始。僅憑女帝的賞識和幾次“功績”,還不足以讓他在這個盤根錯節的朝堂真正站穩。他需要更硬的拳頭,更高的權位,以及……更無可辯駁的“功績”。
他將精力更多投入到職務和修煉上。靈台郎的差事,他辦得滴水不漏,觀測記錄翔實精準,遠超同儕。對下屬胥吏恩威並施,既展露手段(偶爾用一絲陰冷異力“點撥”刺頭,效果立竿見影),也給予實利(將女帝賞賜的部分金銀分潤下去),很快在靈台籠絡了一批可用之人。每旬的“天象合議”,他發言依舊謹慎,但提出的“預警模型”和“地脈-星象關聯”假說,已逐漸引起部分務實官員的注意,甚至杜如晦也偶爾會就一些細節與他單獨討論。
私下裏,他修煉更勤。三粒“醒神丹”和五劑“凝氣散”效果顯著,不僅補回了損耗,更讓他精神凝練,對陰冷異力的掌控再上一層樓。他冒險嚐試了石板功法中更靠後的幾個扭曲姿勢,痛苦倍增,引入的異力也更加駁雜狂暴,但有丹藥打底和正統吐納調和,竟也勉強扛了下來。他能感覺到,體內那陰冷異力正在發生某種緩慢的質變,顏色從最初的灰黑,漸漸染上了一絲極淡的、仿佛星輝般的暗銀色,性質似乎也稍稍“純化”了一點點,對“定星擾咒符”的響應更加靈敏。
他還抽空改進了那簡易的“偏折力場”,結合銅環儀器的部分原理,設計了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由三枚小型化“定星擾咒符”(用邊角料改制)和一個微型共鳴銅環組成的“護身符”,激活後能在身周形成一層薄薄的、持續約十息的幹擾力場,足以偏轉普通的暗器或抵擋一次不強的能量沖擊,雖然消耗依舊不小,但關鍵時刻或可保命。
至於那枚龜甲,他耐着性子,直到感覺自身狀態調整到最佳,對陰冷異力的操控也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平台期後,才在一個子夜,布下三重警戒符文,小心地取了出來。
龜甲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幽光,上面的原始象形符號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動——當然是錯覺。袁子讓屏息凝神,沒有貿然輸入異力,而是先仔細觀摩那些符號的走向、結構,嚐試與腦海中所知的任何文字、符文、星圖進行比對。
一無所獲。這些符號太古老,太怪異。
他想了想,取出一張紙,用最細的毛筆,蘸着摻了微量銀粉和朱砂的特制墨汁(他自己調的,能更好地承載能量印記),開始一絲不苟地臨摹龜甲上的符號。當筆尖勾勒出第一個符號的最後一筆時,異變陡生!
那銀朱墨跡竟自行亮起微光!與此同時,他體內的陰冷異力不受控制地躁動起來,沿着一條從未運轉過的、更加刁鑽古怪的路徑,猛地沖向他的右臂,直灌筆尖!
“嗡!”
紙上的符號光芒大盛,不再是銀朱之色,而是化作一團幽藍與暗金交織的、不斷扭曲變幻的光團!光團中,無數細碎的畫面、聲音、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強行涌入袁子讓的腦海!
他仿佛瞬間被拋入了時空亂流!
眼前閃過破碎的景象:巍峨如山嶽的青銅巨鼎傾倒,赤紅的岩漿與漆黑的濁氣從鼎中噴涌而出,直沖蒼穹,將繁星擊碎;無數身披獸皮、手持骨杖的先民跪伏在地,對着龜甲頂禮膜拜,口中誦念着拗口晦澀的音節;一片深邃的、仿佛包容了所有星辰又吞噬了一切光線的黑暗虛空中,一個冰冷淡漠、非男非女的聲音在回蕩:“……天維既崩,地紐將解……以汝之血,鑄吾之契……鎮……”
劇痛!比以往任何一次修煉反噬都要劇烈百倍的劇痛,在頭顱深處炸開!袁子讓悶哼一聲,七竅同時滲出血絲,手中的筆“啪嗒”掉落,整個人向後仰倒,眼前徹底被光怪陸離的碎片和無法形容的轟鳴淹沒。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這狂暴的信息流沖垮的刹那,懷中那枚一直溫熱的深青色玉佩,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清冽光芒!一股冰涼柔和、卻又磅礴無比的力量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強行護住了他瀕臨崩潰的心神和經脈,將那狂暴的信息流暫時“封印”壓制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袁子讓才從那種魂飛天外的狀態中勉強恢復一絲意識。他癱在地上,渾身已被冷汗和滲出的血漬浸透,頭痛欲裂,耳鳴不止,丹田內空空如也,那絲陰冷異力幾乎消耗殆盡。但精神深處,卻多了一些極其模糊、卻又真實存在的……“烙印”。
那是一小段殘缺不全的、關於某種古老儀式的記憶碎片,以及……三個扭曲到極致、仿佛蘊含着天地至理又充滿不祥氣息的符文軌跡!
龜甲和臨摹的紙張都已恢復平靜,只是紙張上的墨跡徹底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玉佩的光芒也已收斂,只是溫度比平時更高一些。
袁子讓掙扎着爬起,心有餘悸。這龜甲中蘊含的信息太過恐怖,僅僅是臨摹一個符號,就幾乎要了他的命!若非女帝所賜玉佩護主,他此刻恐怕已成白癡或直接魂飛魄散。
那破碎景象中的“天維崩、地紐解”,難道就是“天漏”的真相?或者,是更古老的、導致“天漏”的源頭事件?那“以血鑄契”的聲音,又是誰?
而強行烙印在他腦海中的那三個符文軌跡……袁子讓忍着劇痛,集中精神去“觀想”。第一個符文,結構繁復如鎖鏈,隱隱與“禁錮”、“封印”相關;第二個符文,凌厲如刀鋒,帶着“切割”、“分離”的意味;第三個符文,最爲詭異,如同不斷旋轉的漩渦,似乎關聯着“吞噬”、“轉化”。
這不是簡單的符文,更像是一種……殘缺的“法則”片段?或者,是某種針對“天漏”或類似存在的“術”或“陣”的核心?
他不敢再輕易嚐試。但這次冒險,雖然凶險萬分,收獲卻也巨大。這龜甲的價值,遠超想象。而劉文謙能持有此物,其背後牽扯的秘密,恐怕也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