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三人連滾帶爬地逃離後,屋裏陷入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只有母親壓抑的啜泣聲,和父親服下藥後逐漸平復但仍顯粗重的呼吸聲。空氣中還殘留着暴戾的餘味和刺鼻的藥味。
華雄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父母。他的脊背依舊挺直,但肩膀的線條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窗外,午後的陽光刺眼,將樓下倉皇逃竄的三個身影拉得扭曲變形,最終消失在巷口。城市的喧囂隱約傳來,卻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透不進這間剛剛經歷過風暴的小屋。
他沒有立刻去安撫父母,也沒有收拾滿屋狼藉。他需要幾秒鍾,來壓制住胸腔裏那只瘋狂沖撞、想要毀滅一切的野獸。剛才那電光石火間的出手,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一種本能——保護至親、捍衛尊嚴的本能,被徹底踐踏和褻瀆後,最直接最暴烈的爆發。但此刻,怒火稍歇,留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疲憊。
保衛人民?他連自己的父母都護不住。
這個念頭再次狠狠碾過他的心。他低頭,看着自己攤開的雙手。這雙手,握過槍,在邊境擊斃過凶徒;這雙手,在冰河中托舉過三條生命;這雙手,剛才也輕易擰斷了威脅者的手腕。它們似乎很有力量。可爲什麼,當無形的惡勢力裹挾着扭曲的“規則”和赤裸的暴力壓來時,這力量卻顯得如此單薄,甚至差點連累父母遭受更嚴重的傷害?
“小雄……”母親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未盡的驚恐和擔憂,“你……你沒受傷吧?那些人……他們會不會再回來?要不……要不這字,咱們就籤了吧?媽怕……”
華雄猛地轉過身。母親紅腫的眼睛裏滿是爲難和恐懼,父親靠在椅子上,閉着眼,臉色依舊灰敗,一只手無意識地按着胸口。他們老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和驚嚇了。爲了這套老房子,爲了那點本就應得的公平,差點把命搭上。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他走到母親身邊,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媽,別怕。這字,咱們不籤。不是錢的問題,是道理。咱們沒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客廳,落在父親身上:“爸,你好點沒?咱們現在去醫院檢查一下。”
父親緩緩睜開眼,眼神疲憊而痛苦,卻也有着一絲被兒子剛才的爆發所激起的、微弱的不甘:“我沒事,老毛病,緩緩就好……小雄,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太欺負人了!”
“不會就這麼算了。” 華雄一字一頓地說道,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冰冷,“爸,媽,你們先收拾一下,我出去打個電話。”
他拿起自己那個部隊配發的、略顯老舊的手機,走到陽台上,關上了門。午後炙熱的陽光曬在背上,他卻感覺不到暖意。手機通訊錄裏,存着幾個關鍵號碼:連隊指導員,連長,還有……集訓隊教官灰隼私下留給他的一個內部保密號碼,囑咐他有“真正要緊、涉及原則底線”的事情時再打。
他幾乎沒有猶豫,直接撥通了灰隼留下的那個號碼。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起,那邊傳來灰隼特有的、略帶沙啞的平靜聲音:“喂?”
“教官,我是華雄。” 華雄的聲音平穩,但灰隼立刻聽出了那平靜之下壓抑着的驚濤駭浪。
“說。” 灰隼言簡意賅。
華雄用最簡潔、最客觀的語言,將家裏遭遇拆遷脅迫、父母被上門威脅恐嚇、自己回來後發生沖突的經過,快速敘述了一遍。他沒有過多渲染情緒,只是陳述事實,包括對方提及他“英雄”身份施壓的言語,以及父親因此心髒病發的情況。最後,他補了一句:“教官,我不是請求部隊爲我個人出頭。但這件事,涉及軍人家庭合法權益被暴力侵害,涉及軍隊榮譽被惡意利用作爲脅迫工具。我個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能不違背紀律,又能保護家人。請指示。”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這幾秒鍾,對華雄來說,卻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他能想象灰隼那張被油彩和風霜刻滿的臉上,此刻會是怎樣一種表情。
“原地待着,保護家人,確保安全。” 灰隼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快了一絲,帶着一種金屬般的寒意,“電話保持暢通。等我消息。”
電話掛斷了。華雄握着微微發燙的手機,靠在陽台欄杆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知道,以灰隼的性格和能量,這件事絕不會停留在“指示”層面。他也知道,自己這個電話,等於是把一件地方糾紛,直接捅到了軍隊的視線裏,後續可能會引發連他自己都預料不到的波瀾。
但他不後悔。有些底線,不容觸碰。有些尊嚴,必須捍衛。如果連軍人家屬的基本權益和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如果軍隊的榮譽可以被隨意拿來作爲欺壓的籌碼,那這身軍裝穿得還有什麼底氣?
回到屋裏,他安撫父母,簡單收拾了客廳的碎片,然後堅持帶父親去了最近的醫院做詳細檢查。檢查結果,父親確實是因爲情緒劇烈波動導致心髒病舊疾發作,幸好送醫及時,沒有造成更嚴重後果,但需要住院觀察兩天。華雄辦理了住院手續,陪着父親安頓下來。母親堅持留在醫院陪着父親,讓華雄回家休息,順便看看家。
華雄沒有立刻回去。他坐在醫院走廊冰涼的塑料椅子上,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一片繁華安寧的景象。可他心裏,卻像壓着一塊沉重的、燃燒的冰。
大約兩個小時後,他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區號顯示來自集團軍機關。
他接起。
“華雄同志嗎?我是集團軍政治部陳副主任。” 一個沉穩而不怒自威的中年男聲傳來,“你反映的情況,部隊首長已經知曉。首長非常重視,也非常憤怒!讓我正式通知你:第一,確保你父母絕對安全,醫療費用部隊會協調解決;第二,你本人不要有任何過激行動,相信組織,相信部隊;第三,集團軍已緊急啓動軍地協作機制,向所在省軍區、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進行最高層級的情況通報和嚴正交涉!涉事人員一個都跑不了!這件事,不僅是你家的事,更是涉及軍隊尊嚴、軍人榮譽的大事!部隊一定會給你,給所有軍人家庭,一個徹底的交代!”
陳副主任的聲音斬釘截鐵,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怒火。華雄甚至能從電話裏,隱約聽到背景音中有人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議論聲,顯然,這個電話是在某種緊張而高效運轉的指揮環境下打出的。
“是!謝謝首長!謝謝組織!” 華雄挺直脊背,對着電話鄭重說道。一股熱流,混雜着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沖上他的眼眶。那是一種被強大後盾支撐的感覺,一種自己的痛苦和憤怒被最高層級理解和重視的感覺,更是一種……歸屬感和信念被重新點燃的感覺。
“另外,” 陳副主任語氣稍緩,但依舊嚴肅,“鑑於你目前的情況和所在地,經請示上級,決定派遣一支精幹工作組,即刻前往你所在城市,一方面協助地方有關部門徹查此案,另一方面,確保你和家人的安全,並處理相關事宜。工作組由保衛部門同志和軍務部門同志組成,預計明天上午抵達。你的任務就是配合,同時,保護好自己和家人。明白嗎?”
“明白!” 華雄心頭一震。派遣工作組直接介入,這力度,遠超他的預期。
“好了,保持通訊暢通。有任何新情況,直接向我報告。號碼就是這個。” 陳副主任說完,利落地掛了電話。
華雄放下手機,手心有些潮溼。他看着醫院走廊蒼白燈光下匆匆走過的醫護人員和病人家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身軍裝背後,所代表的不只是個人的犧牲與奉獻,更是一個龐大而有力的體系的承諾與守護。當他個人的力量在盤根錯節的現實面前顯得無力時,這個體系會以雷霆之勢,成爲他最堅實的後盾。
他回到病房,父母都還沒睡。父親掛着點滴,臉色好了些,母親在一旁削蘋果。他把陳副主任電話的內容,挑能說的,簡單告訴了父母。父母聽完,又是激動,又是難以置信,母親的眼圈又紅了,這次是欣慰和後怕的淚水。
“部隊……部隊真的要管?” 父親聲音有些哽咽。
“爸,部隊不會不管。” 華雄握住父親沒有輸液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您兒子這身軍裝,不是白穿的。”
第二天上午,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華雄剛從醫院食堂給父母打了早飯回來,手機就響了,是工作組帶隊幹部的電話,告知他們已抵達市裏,與省軍區、市裏主要領導及公安、紀檢等部門負責人召開了緊急聯席會議,通報了情況,明確了性質,提出了部隊的要求:立即依法控制所有涉事嫌疑人,徹底調查背後可能存在的腐敗和保護傘,從嚴從速處理,給軍隊和軍人家庭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電話打完不到半小時,華雄就接到了轄區派出所所長親自打來的電話,語氣前所未有的客氣甚至帶着惶恐,表示市局領導高度重視,已成立專案組,正在部署抓捕行動,請他放心,一定嚴懲不法分子。
緊接着,華雄家的老舊小區,忽然開進了幾輛掛着軍牌的越野車和一輛地方牌照的轎車。七八名穿着常服或作訓服、神情精幹嚴肅的軍人,在一名中校軍官的帶領下,徑直來到華雄家樓下。同時抵達的,還有市紀委和公安局的幾名幹部。
這一幕,讓整個老舊的居民區都震動了。鄰居們紛紛探頭張望,低聲議論,看向華雄家的眼神充滿了驚異和敬畏。
中校軍官向華雄出示了證件,表明了身份和工作組來意。他們的態度嚴肅而尊重,詳細詢問了昨天事情的具體細節,查看了被破壞的現場,並做了記錄。市紀委和公安局的幹部也態度明確,表示將全力配合部隊,徹查此案,絕不姑息。
與此同時,一場迅雷不及掩耳的抓捕行動在全市多個地點同步展開。
拆遷辦王主任正在自己辦公室裏,志得意滿地跟開發商李經理通電話,商量下一步怎麼進一步施壓,或者幹脆找機會“制造點意外”把華雄家那點障礙掃清。辦公室門被猛地推開,幾名神色冷峻的公安幹警和兩名穿着便裝但氣質凌厲的軍人走了進來,直接亮出證件和逮捕令。
“王xx,你涉嫌濫用職權、暴力脅迫、尋釁滋事,現在依法對你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帶走!”
王主任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變成死灰般的恐懼,手中的電話啪嗒掉在地上。
開發商李經理,正在某個高檔會所陪着“上面”的領導吃飯,席間誇誇其談,吹噓自己如何“擺平”釘子戶。包間門被推開,進來的人讓他和那位領導瞬間臉色大變……
那個黑T恤壯漢,昨晚被同伴送到小診所簡單處理了一下手腕和腹部的傷,正躺在自家床上哼哼唧唧,罵罵咧咧地發誓要找人“弄死那個當兵的”。家門被一腳踹開,沖進來的警察和軍人沒給他任何反應機會,直接按倒在地,冰冷的手銬扣上了他完好的那只手腕。
行動幹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部隊工作組的介入,如同投下一塊巨石,瞬間打破了地方某些人自以爲是的保護傘和默契。在涉及軍隊榮譽和軍人家庭安危的原則問題上,沒有任何迂回和妥協的餘地。
消息像風一樣傳開。先前還態度強硬、推諉拖延的某些部門和人員,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華雄家拆遷補償的重新評估迅速啓動,標準直接參照最新市場評估價和最高補償政策。開發商那邊更是雞飛狗跳,不僅涉事項目經理被抓,公司背景被深入調查,其負責的整個改造項目也被暫時叫停,接受全面審查。
僅僅兩天時間,形勢徹底逆轉。
華雄父親出院那天,天空放晴。工作組的中校軍官和市裏一位分管副市長親自來到醫院,當面向華雄父母道歉,並通報了案件初步處理情況:王主任、李經理、黑T恤等主要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涉嫌的違法犯罪行爲正在深入偵查;相關責任單位和領導已被問責;新的、公平合理的拆遷補償協議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籤署;對華雄父母因此事造成的精神損害和物質損失,也會依法予以賠償。
副市長握着華雄父親的手,誠懇地說:“老同志,讓你們受委屈了!是我們工作沒做好,監管不到位,讓個別害群之馬胡作非爲!請你們相信,政府一定會依法辦事,維護公平正義,特別是要保護好我們軍人軍屬的合法權益!”
父親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母親在一旁悄悄抹淚。
華雄站在父母身後,看着這一幕。他臉上沒有太多的激動或欣喜,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他知道,這場風波的迅速平息,固然有父母遭受不公的因素,但更關鍵的是,它觸碰了軍隊不可侵犯的尊嚴底線。部隊的雷霆之怒,不僅是爲他一家討回了公道,更是向所有人宣告:軍人的榮譽和軍屬的權益,不容任何人踐踏!
離開醫院,送父母回家的路上,父親看着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忽然嘆了口氣,對華雄說:“小雄,爸以前總覺得,你當兵,就是盡義務,保家衛國那是大道理。經過這事……爸懂了。你這身軍裝,分量重啊。部隊……是咱的靠山。”
華雄看着父親鬢角新添的白發和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餘悸,心中五味雜陳。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靠山嗎?
是的。但這靠山,是因爲有無數像他一樣的軍人,在邊關、在海疆、在一切需要的地方,用忠誠、熱血甚至生命鑄就的。今天,這靠山護了他的小家。明天,他也要成爲這靠山最堅實的一部分,去守護更多的家庭,守護這片土地的安寧與尊嚴。
回到家,推開收拾整潔的屋門,陽光灑滿客廳。那面“見義勇爲英雄”的錦旗,靜靜地掛在牆上。
華雄的目光,掠過錦旗,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心中的怒火已然平息,但某種更加堅定、更加深沉的東西,如同被雷霆淬煉過的精鋼,深深嵌入了他的靈魂。
風波暫歇,前路猶長。國防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在他的行囊裏。
那將是另一個戰場。而他,已經準備好了。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