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黃道吉日。
二皇子宇文瑾大婚。
整個京城從五更天就熱鬧起來。從撫遠大將軍府到二皇子府邸,十裏紅妝,綿延不絕。嫁妝隊伍頭已至王府,尾尚在薛府門前未動。金銀器皿、珠寶首飾、綢緞布匹、古董字畫...一抬接着一抬,引得全城百姓圍觀點評。
“瞧瞧,這排場!不愧是撫遠大將軍嫁女!”
“聽說薛小姐的嫁妝有一百二十八抬,比當年太子妃出嫁時還多八抬呢!”
“噓,小聲點!這話也敢說...”
人群中議論紛紛,而此刻的薛府內,卻是一片肅穆。
薛凝霜端坐在妝台前,一身大紅的嫁衣上用金線繡着展翅的鳳凰,鳳冠上明珠累累,垂下的流蘇遮住了她大半面容。銅鏡中,只能看見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
“小姐,該上轎了。”陪嫁嬤嬤低聲催促。
薛凝霜緩緩起身,六位丫鬟立刻上前爲她整理嫁衣裙擺。這六個丫鬟都是她從西北帶來的,個個會武,是父親特意爲她挑選的護衛。
“父親呢?”她問。
“大將軍在前廳待客,說...說不忍見小姐出閣。”嬤嬤眼眶微紅。
薛凝霜沉默片刻,朝北方——父親書房的方向,鄭重行了三拜九叩大禮。
這一拜,拜的是生養之恩。
這一別,從此她是皇家婦,再不是薛家女。
花轎起,鑼鼓喧天。
與此同時,二皇子府邸早已賓客盈門。
前院設宴款待男賓,後院花園中則另辟一處,招待各府女眷。今日這婚宴,不僅是喜事,更是朝中各方勢力的微妙聚會。
林雨諾作爲惠寧縣主,早早便到了。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繡纏枝蓮紋的旗袍,外罩月白坎肩,發間只簪一支珍珠步搖,既不失體面,又不過分張揚——今日的主角是新娘,她深知分寸。
花園水榭中,已有不少女眷落座。林雨諾一眼掃去,心中便有了數。
東側暖閣裏坐着太子妃周氏,她是已故周尚書的孫女,出自清流文臣之家,性情溫婉端莊。此刻正與幾位宗室福晉低聲交談,舉手投足盡顯儲妃風範。她身後站着兩位側妃——良娣李氏是吏部侍郎之女,承徽王氏是太常寺卿之女,都是太子爲平衡朝中勢力所納。
西側亭中則是三皇子妃沈氏,她是沈大學士的嫡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京中素有才女之名。她身旁坐着側妃趙氏,出身江南趙家,雖是商賈之女,卻因趙家富甲一方,加之三皇子需要江南財力支持,故而得寵。趙氏今日穿着一身水紅衣裙,頭戴赤金頭面,顯得格外嬌豔。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臨湖石舫中的四皇子妃徐氏。她是徐國公的嫡女,也是陳貴妃的親侄女,這樁婚事是典型的政治聯姻。徐氏容貌豔麗,性子也張揚,此刻正被一群貴女簇擁着,談笑風生。
林雨諾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終於在一株海棠樹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蘇家的蘇清淺,蘇逸塵的堂妹,也是她自幼的玩伴。
蘇清淺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外罩月白比甲,發間只簪一支玉簪,素淨得與這滿園喜慶格格不入。她獨自站在樹下,望着湖面出神,側影清冷孤傲。
林雨諾走過去,輕喚:“清淺。”
蘇清淺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爲淡淡的笑意:“雨諾姐姐。”她頓了頓,“不,現在該叫縣主了。”
“你我之間,不必這些虛禮。”林雨諾握住她的手,觸感冰涼,“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不習慣熱鬧。”蘇清淺望向石舫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你看那些人,表面上笑語盈盈,背地裏不知多少算計。這哪是婚宴,分明是戰場。”
林雨諾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幾位貴女正圍着四皇子妃徐氏奉承,言辭間卻暗藏機鋒。
“徐姐姐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這料子是江南新進的雲錦吧?聽說要百兩銀子一匹呢!”
“百兩算什麼?徐姐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倒是三皇子妃今日這身,似乎素淨了些...”
“素淨才好,顯得清雅。不像有些人,恨不得把全部家當都戴在身上...”
指桑罵槐,含沙射影。這些貴女們個個都是人精,每一句話都藏着刀。
“聽說今日新娘的嫁妝有一百二十八抬,”一個穿着桃紅衣裙的貴女忽然道,“比當年太子妃還多八抬呢。薛大將軍這是...要壓東宮一頭?”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太子妃周氏在暖閣中顯然也聽到了,手中茶盞微微一頓,面上卻依舊掛着得體的微笑。
四皇子妃徐氏笑道:“王妹妹說笑了。薛大將軍鎮守西北,勞苦功高,皇上厚賞也是應當。至於嫁妝多少,不過是父母愛女之心,哪裏扯得上什麼壓不壓的?”
她這話說得漂亮,既捧了薛家,又暗指太子妃娘家不及薛家得聖心。
林雨諾冷眼看着這場戲,心中了然。今日這婚宴,薛家的排場確實過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妝,超過太子妃,這本就是僭越。可皇上默許了,爲什麼?
因爲要抬高二皇子,制衡太子。
因爲西北兵權,皇上既要用,也要防。
因爲...這盤棋,越來越復雜了。
“吉時到——新娘入府!”
司儀的高喊打斷了女眷們的暗涌。所有人都起身,移步前院觀禮。
二皇子府正廳,紅綢高掛,喜字滿堂。宇文瑾穿着一身大紅喜服,站在廳中。他今日神情平靜,甚至帶着慣常的溫潤笑意,可林雨諾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疏離。
這場婚姻,於他,於薛凝霜,都是政治。
喜娘攙扶着新娘緩緩走入。鳳冠霞帔,步步生蓮。蓋頭遮面,看不見面容,可那挺直的脊背,穩重的步伐,已顯露出將門虎女的英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皇上未親臨,高堂位上擺着孝誠仁皇後的牌位。
“夫妻對拜——”
三拜完畢,禮成。
就在司儀要喊“送入洞房”時,府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一個太監匆匆而入,高聲道:“聖旨到——”
滿堂賓客齊齊跪倒。
傳旨太監展開明黃卷軸,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二皇子宇文瑾大婚,朕心甚悅。特賜黃金千兩,東珠一斛,雲錦百匹...加封薛氏凝霜爲‘端慧郡君’,享親王世子妃俸祿。欽此。”
郡君!這可是宗室女才能有的封號,如今賜給薛凝霜,恩寵之盛,令人咋舌。
更微妙的是,“享親王世子妃俸祿”——二皇子只是郡王,其正妃本應享郡王妃俸祿。皇上這一賞,等於將薛凝霜的地位抬到了親王世子妃的級別。
這意味着什麼?
滿堂寂靜中,林雨諾看見太子妃周氏的臉色白了白。三皇子妃沈氏垂眸不語,手中的帕子卻已攥緊。四皇子妃徐氏笑容依舊,眼中卻沒了溫度。
而新郎宇文瑾,叩首謝恩時,面上無喜無悲。
禮畢,新娘被送入洞房,賓客移步宴席。
林雨諾正要隨女眷們去後院,卻被一個丫鬟叫住:“縣主,二殿下有請。”
她心中疑惑,還是跟着丫鬟來到府中一處僻靜的書房。
宇文瑾已換下喜服,穿着一身常服,正在書房中獨自弈棋。見林雨諾進來,他示意她坐下。
“殿下新婚,怎不在前廳待客?”林雨諾問。
“有管家在,足夠了。”宇文瑾落下一子,“況且,那些賓客,有幾個是真心來賀喜的?”
他抬眼看向林雨諾:“縣主以爲呢?”
林雨諾沉默片刻:“至少,蘇公子是真心。”
提到蘇逸塵,宇文瑾眼中閃過一絲暖意:“是啊,他是真心。”他頓了頓,“可惜,他今日未能來。”
“蘇家有要事...”
“本王知道。”宇文瑾打斷她,“是江南鹽案的後繼事宜吧?蘇家這次協助破案,得了皇上嘉獎,卻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
他說的“某些人”,自然是四皇子一黨。
“殿下找臣女來,不會只是爲了說這些吧?”林雨諾直視他。
宇文瑾微微一笑,從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盤上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縣主看這一子如何?”
林雨諾凝目看去。這一子落下,原本膠着的棋局頓時明朗——白棋做活了一片看似已死的棋,反過來威脅黑棋大龍。
“妙手。”她由衷贊道。
“可這一子,也暴露了白棋的後手。”宇文瑾緩緩道,“黑棋若在此處落子...”他又取一枚黑子,點在另一處,“便可反殺。”
棋局再變。
林雨諾心頭一震。宇文瑾這是在用棋局喻時事!
“殿下是想說...”
“縣主聰慧,自然明白。”宇文瑾收起棋子,“本王今日大婚,得了薛家這門姻親,看似風光。可這風光背後,是父皇的制衡,是太子的忌憚,是三弟的算計,是老四的敵意。”
他起身,走到窗前:“從今日起,本王便正式入了這棋局。再不能如從前般,做個閒散王爺了。”
“殿下後悔嗎?”
“後悔?”宇文瑾輕笑,“本王有得選嗎?”
他轉身,目光灼灼:“縣主,你我都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何不聯手,在這局中殺出一條生路?”
林雨諾心跳加速。二皇子這是在向她,向林家,拋出橄欖枝!
“殿下需要什麼?”
“蘇家的財力,林家的清望,”宇文瑾一字一頓,“以及...縣主的智慧。”
“臣女能得什麼?”
“庇護,”宇文瑾緩緩道,“對本王,對蘇逸塵,對你父親林大人的庇護。”
這話戳中了林雨諾的軟肋。父親雖爲首輔,卻因江南鹽案已被皇上猜忌。蘇逸塵卷入朝爭,危機四伏。她自己更是趙靖軒的眼中釘...
“殿下要臣女做什麼?”
“暫時什麼都不用做。”宇文瑾微笑,“只需在適當的時候,站在適當的位置。”
他遞過一枚玉佩:“這是本王的信物。若遇危難,可持此玉佩來王府。”
林雨諾接過玉佩,觸手溫潤。上面刻着一個“瑾”字,字體清雋,如他的人。
“臣女...明白了。”
離開書房時,宴席已至高潮。林雨諾回到女眷席中,見蘇清淺正被幾位貴女圍着。
“蘇妹妹這身衣裳真素淨,可是蘇家近來...周轉不便?”一個貴女掩口笑道。
這話暗指蘇家因江南鹽案受損。
蘇清淺神色不變:“李姐姐說笑了。不過是覺得今日主角是新娘,不好喧賓奪主罷了。”
“蘇妹妹真是懂事,”四皇子妃徐氏接過話頭,“不過妹妹也該爲自己打算打算了。聽說蘇公子至今未娶,可是眼光太高?要不要本妃幫着物色幾位合適的閨秀?”
這話看似關心,實則羞辱——商賈之家,還想挑揀?
林雨諾正要開口,卻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徐姐姐好意,清淺心領了。只是家兄的婚事,自有祖父和父親做主,不勞姐姐費心。”
說話的是三皇子妃沈氏。她緩步走來,淡淡道:“況且蘇家雖爲商賈,卻也是江南望族,蘇公子更是才名在外。他的婚事,只怕尋常閨秀,還入不了眼。”
這話既抬了蘇家,又暗諷徐氏多管閒事。
徐氏臉色一變,正要反駁,太子妃周氏也走了過來:“今日是二弟大喜之日,姐妹們說這些做什麼?來,嚐嚐這新進的雨前龍井,是江南新貢的。”
她親自爲衆人斟茶,一場風波就此化解。
林雨諾看着這一幕,心中冷笑。這些女人,個個都是高手。太子妃溫婉中帶着威嚴,三皇子妃清冷中藏着機鋒,四皇子妃張揚中含着算計...而今日的新娘薛凝霜,又將如何?
宴席散時,已是月上中天。
林雨諾走出王府,回頭望去。府內紅燭高照,喜氣未散。可她知道,這喜氣之下,暗流已然涌動。
二皇子得了薛家,勢力大漲。太子必會警惕,三皇子定會拉攏,四皇子更要打壓。朝堂這局棋,又添變數。
而她,接下了二皇子的玉佩,等於正式站隊。
這一步,是對是錯?
“縣主,”春蟬低聲提醒,“轎子備好了。”
林雨諾收回目光,登上轎子。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她攤開手掌,那枚“瑾”字玉佩在掌心泛着溫潤的光。
前路艱險,可她已經沒有退路。
趙靖軒未除,林家未安,蘇逸塵未全...她必須走下去。
轎子行過京城街道,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
三更天了。
洞房花燭夜,新人相對時。
而這座皇城,無數人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