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御花園,金菊怒放,可空氣中卻彌漫着一股肅殺之氣。
距離二皇子大婚已過去半年。這半年間,朝堂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二皇子因着薛家的支持,開始在兵部有了話語權;三皇子借江南鹽案餘威,在吏部安插了不少人手;太子則因鎮國公被彈劾一事威信受損,雖仍是儲君,地位卻已不如從前穩固。
至於四皇子...自趙靖軒江南失利後,便一直閉門謝客,低調得反常。
反常即妖。林雨諾深知這個道理。
今日是重陽宮宴,皇上在御花園設宴,邀宗室重臣登高賞菊。林雨諾作爲惠寧縣主,自然在受邀之列。她今日特意選了一身鵝黃繡菊紋的旗袍,既應景,又不張揚。
宴席設在臨水的“攬菊軒”。皇上尚未駕到,各府女眷已三五成群,低聲交談。林雨諾一眼便看見了人群中的太子妃周氏——她今日穿着明黃宮裝,頭戴九尾鳳釵,依然是儲妃的規制,可臉色卻略顯憔悴。
也難怪。這半年來,太子一黨屢遭打擊。先是鎮國公被彈劾,雖未削爵,卻失了兵權;接着太子門下幾位官員因“結黨營私”被貶;前幾日,連太子最得力的謀士、詹事府少詹事王大人,也因“瀆職”被皇上申飭...
樁樁件件,都透着蹊蹺。
“縣主在看什麼?”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林雨諾回頭,是三皇子妃沈氏。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旗袍,外罩淡紫比甲,發間只簪一支玉簪,素淨得與滿園華服格格不入。
“沒什麼,”林雨諾微笑,“只是覺得今年的菊花開得格外好。”
“花開得好,可賞花人的心思,卻未必在花上。”沈氏意味深長地說,目光掃過不遠處正在與幾位宗室福晉談笑的四皇子妃徐氏。
徐氏今日打扮得格外豔麗,一身大紅遍地金旗袍,頭戴赤金點翠頭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正笑着說什麼,引得周圍幾位貴女掩口輕笑,目光卻不時瞟向太子妃方向。
挑釁之意,不言而喻。
“皇上駕到——”太監的唱喏聲打斷了園中暗涌。
衆人齊齊跪迎。乾隆皇帝在幾位皇子的陪同下緩步而來,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面帶笑容,連說了幾聲“平身”。
宴席開始,絲竹悅耳,歌舞升平。可林雨諾卻敏銳地察覺到,席間的氣氛詭異得緊——太子宇文承雖坐在皇子首位,卻神色緊繃;三皇子宇文宸垂眸飲酒,仿佛置身事外;二皇子宇文瑾則與身旁的薛凝霜低聲交談,狀甚親密;而四皇子宇文昊...他竟未出席。
“四弟怎麼沒來?”皇上忽然問。
太子忙起身:“回父皇,四弟前日感染風寒,太醫說需靜養,故未能前來。”
“哦?”皇上挑眉,“朕怎麼聽說,他前日還去了城西馬場?”
太子臉色微變。
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匆匆而來,在皇上耳邊低語幾句。皇上臉色陡然沉了下來。
滿園寂靜,絲竹聲停。
“宣。”皇上冷聲道。
不多時,一個身着囚衣、披頭散發的男子被押了上來。林雨諾定睛一看,心中劇震——竟是王大人!那位前幾日剛被申飭的太子少詹事!
“罪臣王世謙,叩見皇上。”王大人重重叩首,聲音嘶啞。
“王世謙,”皇上緩緩開口,“你可知罪?”
“罪臣...知罪。”王大人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罪臣不該結黨營私,不該貪墨銀兩,不該...不該私通敵國!”
最後四字如驚雷炸響!
私通敵國!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太子霍然起身:“父皇!王大人絕不會...”
“太子!”皇上厲聲打斷,“讓他說完!”
王大人慘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疊信件:“這些...這些是罪臣與西北準噶爾部往來的密信。罪臣收了他們十萬兩白銀,爲他們傳遞朝中機密...其中,包括...包括西北邊防圖。”
“譁——”滿園譁然。
西北邊防圖!這是軍國重器!若真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不止如此,”王大人繼續道,聲音顫抖,“罪臣還...還幫他們收買朝中官員。這是名單...”他又掏出一本冊子。
太監接過,呈給皇上。皇上翻開,臉色越來越難看。
“好,好得很。”皇上合上冊子,目光如刀,“這名單上,有六部官員,有軍中將領,甚至還有...皇親國戚!”
他猛地將冊子摔在地上:“太子!你可知這上面有誰?”
太子撲通跪倒:“兒臣...兒臣不知!”
“不知?”皇上冷笑,“那你告訴朕,你的詹事府少詹事私通敵國,你身爲太子,竟毫無察覺?”
“兒臣失察,請父皇治罪!”太子叩首。
“失察?”皇上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只是失察嗎?朕怎麼聽說,王世謙貪墨的銀兩,有一部分...流入了東宮?”
這話如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
太子妃周氏臉色慘白,幾乎暈厥。幾位太子黨的官員更是面如死灰。
林雨諾握緊袖中的手,心中驚濤駭浪。這局...這局太狠了!不僅扳倒了王大少,更將矛頭直指太子!若坐實了太子私通敵國,別說儲位,性命都難保!
是誰?是誰布下這樣狠毒的局?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名——趙靖軒!
只有他,才能設出這樣環環相扣的死局!
“父皇明鑑!”太子重重叩頭,額上已見血痕,“兒臣絕不敢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皇上眯起眼,“證據確鑿,你說是陷害?”他轉向王大人,“王世謙,朕問你,你貪墨的銀兩,可曾送入東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大人身上。
王大人顫抖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的目光掃過太子,掃過三皇子,掃過在場衆人...最後,竟落在了林雨諾身上!
林雨諾心頭一緊。
“罪臣...罪臣...”王大人忽然嘶聲道,“罪臣不敢說!”
“說!”皇上厲喝。
“那些銀兩...那些銀兩並未直接送入東宮...”王大人閉上眼,仿佛用盡全身力氣,“而是...而是通過...通過林首輔之子,林景雲之手轉交!”
轟——
林雨諾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哥哥!他們竟然把哥哥扯了進來!
“林景雲?”皇上皺眉,“林文淵之子?”
“是...”王大人泣不成聲,“林公子與罪臣有同窗之誼,他說...他說能爲罪臣牽線,將銀兩安全送入東宮...罪臣鬼迷心竅,就...就答應了...”
“傳林景雲!”皇上聲音冰冷。
不過一盞茶時間,林景雲被帶到了御花園。他今日原本在翰林院當值,被突然傳召,還不知發生了何事,臉上帶着疑惑。
可當看到跪在地上的王大人,看到面色慘白的太子,看到皇上陰沉的臉...他瞬間明白了。
“臣林景雲,叩見皇上。”他跪下行禮。
“林景雲,”皇上盯着他,“王世謙說,你曾幫他轉運贓銀入東宮。可有此事?”
林景雲猛地抬頭:“絕無此事!臣與王大人雖有同窗之誼,卻從不涉及銀錢往來!更遑論什麼贓銀!”
“王世謙!”皇上喝道,“你二人各執一詞,朕該信誰?”
王大人慘笑:“皇上若不信,可派人搜查林公子在城西的別院...罪臣記得,那裏有個暗格,藏着...藏着罪臣與太子往來的密信...”
林景雲臉色大變。
林雨諾的心沉入谷底。哥哥在城西確有別院,是父親賜他讀書之用。若有心人要做手腳...
“來人,”皇上冷聲道,“去林景雲城西別院搜查!”
“父皇!”三皇子宇文宸忽然起身,“此事關系重大,若只憑一人之言便搜查朝臣府邸,恐有不妥。不如...”
“三弟這是要包庇林家嗎?”一個聲音從園外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四皇子宇文昊緩緩走入。他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可眼神卻銳利如刀。
“四弟不是感染風寒嗎?”二皇子宇文瑾淡淡開口。
“聽到如此大事,便是病重也該來。”宇文昊向皇上行禮,“父皇,兒臣以爲,此事涉及通敵叛國,寧可錯查,不可放過。若林景雲是清白的,搜查一番也無妨。”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卻將林家推到了懸崖邊。
皇上沉吟片刻,揮手:“查!”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御花園中死一般的寂靜。太子跪在地上,額頭抵着青石板,一動不動。林景雲臉色慘白,卻仍挺直脊背。林雨諾站在女眷中,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她知道,這是個死局。無論搜查結果如何,林家都已卷了進來。若搜出證據,林家滿門抄斬;若搜不出,也會落下“涉嫌通敵”的污名,從此在朝中難以立足。
趙靖軒...你好狠!
約莫一個時辰後,搜查的侍衛回來了。爲首的統領手中捧着一個木盒。
“啓稟皇上,在林景雲別院書房暗格中,搜出此盒。”
木盒打開,裏面是厚厚一疊信件。
皇上取出一封,展開閱讀。越看,臉色越沉。
“林景雲,”他將信扔到林景雲面前,“你作何解釋?”
林景雲撿起信,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擊:“這...這不是臣的筆跡!”
“不是你的筆跡?”皇上冷笑,“那這上面蓋的私章,也不是你的了?”
林景雲顫抖着看向信末——那裏赫然蓋着他的私章!
“臣...臣的私章一直隨身攜帶,從未離身...”他急忙從懷中掏出私章,可對比之下,信上的印鑑與他的私章一模一樣!
“不可能...”林景雲癱坐在地。
林雨諾心中一片冰涼。私章可以僞造,筆跡可以模仿...趙靖軒既然設局,必已準備周全。
“林文淵!”皇上忽然喝道。
一直沉默站在臣子隊列中的林文淵出列跪倒:“臣在。”
“你教的好兒子!”皇上將木盒整個摔在他面前,“私通敵國,勾結太子,貪墨軍餉...林文淵,你這個首輔是怎麼當的!”
這話極重。林文淵重重叩首:“臣教子無方,罪該萬死。但臣以性命擔保,景雲絕不會做這等事!定是有人陷害!”
“陷害?又是陷害?”皇上怒極反笑,“太子說陷害,林景雲說陷害,現在你也說陷害!難道滿朝文武,都在陷害你們父子不成!”
他猛地起身:“來人!將林景雲押入天牢!林文淵...暫時免職,禁足府中,等候發落!至於太子...”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長子,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即日起,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出東宮!”
一連串的處置,如一道道驚雷,炸得在場衆人目瞪口呆。
太子被軟禁!首輔被免職!林家公子入獄!
這朝堂,要變天了!
侍衛上前,架起林景雲。林景雲掙扎着回頭,看向林雨諾,眼中滿是絕望與不解。
林雨諾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哭出來。她知道,此刻若失態,只會讓林家處境更糟。
“父皇,”三皇子宇文宸再次開口,“此事尚有疑點...”
“夠了!”皇上打斷他,“朕意已決!散宴!”
皇上拂袖而去,留下滿園死寂。
衆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多言,各自匆匆散去。
林雨諾站在原地,看着哥哥被拖走的背影,看着父親佝僂的身影,看着太子妃暈倒在宮女懷中...
秋風蕭瑟,卷起滿地落葉。
一只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轉頭,是三皇子宇文宸。
“縣主,”他低聲道,“先回府。此事...尚有轉機。”
“轉機?”林雨諾聲音沙啞,“證據確鑿,私章對得上,筆跡對得上...還有什麼轉機?”
宇文宸深深看了她一眼:“若一切都是假的,那僞造之人,便是破綻。”
他頓了頓:“趙靖軒既然出手,就不會只針對林家。他真正要的...是太子之位。”
林雨諾心頭一震。
是了,扳倒林家只是手段,扳倒太子才是目的。而一旦太子倒台,受益最大的...是四皇子!
“本王會查,”宇文宸的聲音壓得更低,“但在那之前,縣主需保護好自己。趙靖軒的下一個目標...恐怕就是你。”
他說完,轉身離去。
林雨諾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御花園中,寒意從腳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她知道宇文宸說得對。趙靖軒既然設了這個局,就絕不會放過她。前世他殺她,是爲了給趙杏兒騰位置;今生他殺她,是爲了滅口——她是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人。
“縣主,”春蟬小心翼翼地上前,“該回府了。”
林雨諾抬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烏雲壓頂,山雨欲來。
“春蟬,”她輕聲說,“你說,一個人要有多恨,才能設下這樣的局?”
春蟬紅了眼眶:“小姐...”
“回府。”林雨諾轉身,脊背挺得筆直,“父親和哥哥還在等我。”
回林府的路上,馬車格外顛簸。街道兩旁,百姓仍在正常生活,叫賣聲、談笑聲不絕於耳。可林雨諾知道,這平靜之下,暗流已化作驚濤。
林府門前,管家早已候着,一見林雨諾下車,便急聲道:“小姐,老爺在書房等您。”
書房內,林文淵獨自坐在太師椅上,背對着門,望着牆上那幅《秋風紈扇圖》出神。那是周同知所贈,如今想來,一切早有預兆。
“父親。”林雨諾跪倒在地。
林文淵轉身,面容憔悴,眼中卻仍有銳光:“諾兒,起來說話。”
“父親,哥哥他...”
“景雲暫時無性命之憂,”林文淵沉聲道,“皇上雖盛怒,但未當即定罪,便是留有餘地。此案疑點重重,皇上聖明,必會詳查。”
他說得篤定,可林雨諾卻聽出了其中的不確定。
“父親,是趙靖軒。”她咬牙道。
林文淵沉默片刻,緩緩點頭:“爲父知道。”他走到書案前,攤開一張紙,“這半年來,趙靖軒雖表面上低調,暗中卻動作不斷。他通過四皇子,聯絡了一批被爲父打壓過的官員,又收買了幾個江湖高手...爲父一直派人盯着,卻沒想到,他竟敢對太子下手。”
“他是要扳倒太子,扶四皇子上位。”林雨諾道,“而林家...是他必須除掉的障礙。”
因爲林家若在,必會追查到底。因爲林雨諾若在,必會揭穿他的真面目。
“諾兒,”林文淵看着她,眼中滿是愧疚,“爲父對不起你。若不是爲父當年引狼入室,若不是...”
“父親不必自責,”林雨諾打斷他,“是女兒識人不明,才釀成今日之禍。”
前世她執意要嫁,父親雖有疑慮,卻拗不過她。這一世,她雖未重蹈覆轍,可趙靖軒的恨意卻更甚從前。
“爲父已派人去查那枚私章的來歷,”林文淵道,“私章僞造不難,難的是仿得分毫不差。京中有這等手藝的匠人不多,順藤摸瓜,或能找到線索。”
“還有筆跡,”林雨諾補充,“哥哥的筆跡雖可模仿,但細微處必有破綻。翰林院存有哥哥的奏折,可請書法大家比對。”
父女二人商議對策,直至深夜。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秋雨淒冷,敲打在窗櫺上,聲聲催人。
林雨諾回到自己院落,卻毫無睡意。她攤開紙筆,開始梳理整件事的脈絡。
王大人被彈劾→引出通敵案→牽連哥哥→波及父親→打擊太子...
環環相扣,步步緊逼。這局棋,趙靖軒下了至少半年。
而他現在,一定在某個暗處,冷笑着看着這一切。
“小姐,”春蟬端來安神湯,“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喝點湯吧。”
林雨諾接過湯碗,卻忽然問:“春蟬,你說如果一個人,明知前方是陷阱,卻不得不跳,該怎麼辦?”
春蟬愣了愣:“那...那就想辦法,在陷阱裏找生路。”
在陷阱裏找生路...
林雨諾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是啊,既是局,便有破綻。趙靖軒再厲害,也不可能算盡一切。他總有疏漏...
忽然,她想起一事:“春蟬,前日我讓你收着的那枚玉佩呢?”
“您是說二殿下給的那枚?”春蟬從妝匣中取出玉佩。
林雨諾接過玉佩,指尖撫過那個“瑾”字。
二皇子...薛家...西北兵權...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趙靖軒的局針對太子、林家、三皇子...卻獨獨漏了二皇子。是因爲二皇子剛大婚,勢力未穩?還是因爲...他不敢動薛家?
不管怎樣,這或許是個突破口。
“春蟬,準備筆墨,”林雨諾起身,“我要寫信。”
“給誰?”
“二皇子,還有...薛凝霜。”
雨越下越大,夜色如墨。
而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