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籠罩着整個京城。已是三更天,萬籟俱寂,唯有遠處街角傳來更夫疲倦的梆子聲,斷斷續續,像是這沉睡巨獸不均勻的鼾聲。
篤篤的馬蹄聲踏碎了這片寧靜,國公府那兩扇象征着無上權勢與榮耀的朱漆大門,在沉滯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啓,吞入了夜歸的主人。
馮元辛翻身下馬,一身玄色勁裝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只衣角處沾染着深重夜露的寒氣,步履間帶起微涼的潮意。
他身姿挺拔如鬆,穿行在廊廡之下,兩側懸掛的宮燈被夜風拂動,光線搖曳,將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明明滅滅。
回到自己院中,剛換下沾染風塵的外袍,指尖尚停留在冰涼的玉帶上,門外便響起了管事嬤嬤刻意放低、卻又足夠清晰的聲音:“世子爺,夫人尚未安寢,請您此刻到榮安堂說話。”
馮元辛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眸色倏地沉了下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暗流涌動。他自然知曉母親蘇氏深夜相召所爲何事——
除了與盛家那樁懸而未決、惹得母親耿耿於懷的婚事,再無其他。
榮安堂內,燭火燃得極旺,亮如白晝,將每一寸紫檀木家具的紋理都照得清晰可見。
蘇氏端坐於上首的梨花木嵌螺鈿扶手椅上,紋絲不動,鬢邊那支赤金點翠鑲珠鳳釵隨着她抬手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她保養得宜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唯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目中,蘊着幾分顯而易見的不耐與焦躁。
見馮元辛進來,她並未起身,只是略抬了抬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他身上,語氣帶着慣常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元辛,你可算回來了。盛家那丫頭的事,懸了這些時日,你到底怎麼想的?”
馮元辛依禮躬身,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夜深露重,母親當保重身體。不知母親所指,具體是何事?”
“還能有何事!”
蘇氏像是被這句明知故問觸怒了,將手中一直摩挲着的青花瓷茶盞重重往身旁的紫檀小幾上一頓,盞蓋與杯身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些許溫熱的茶水濺了出來,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漬痕。
“自然是你與盛念念那丫頭的婚約!是,我承認,她是有個得寵的貴妃姑母,大哥盛凌雲也確實在邊關立下了赫赫軍功,年紀輕輕便是鎮國將軍,聖眷正隆。可那丫頭本身呢?她是個癡傻的啊!”
蘇氏越說越激動,胸口微微起伏,語氣裏充滿了對盛念念其人的鄙夷,仿佛提及這樁婚約,便是玷污了國公府的門楣,辱沒了她引以爲傲的兒子。
“我們馮家是什麼門第?世代簪纓,國公府邸!你是我嫡出的長子,堂堂世子,將來是要承襲這爵位,支撐門庭的!放眼京城,什麼樣的名門貴女求娶不到?便真是尚公主,以我們家的根基和你的才貌,也未必配不上!偏生你父親,不知被什麼迷了心竅,老念着當年戰場上忠勇侯那點救命之恩,咬死了不肯退婚,真是……真是老糊塗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平復翻涌的氣血,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帶着幾分打探來的秘辛和更深的嫌棄:“我近來倒是聽人說,那盛念念不知走了什麼運道,落水被救起後,渾渾噩噩的腦子似乎清醒了些?可那又如何?她癡傻的名聲早已傳遍京城,人盡皆知!這樣一個姑娘,即便如今好了,身上也帶着洗不掉的污點,如何能做得了我馮家的宗婦?如何配站在你身邊,與你並肩?元辛,你向來最有主見,心思縝密,這次可得拎清楚了,莫要一時心軟,被那丫頭或是盛家纏上,誤了終身!”
馮元辛靜靜聽着母親連珠炮似的抱怨與規劃,面容沉靜,如同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面具,將所有真實的情緒都掩藏其後,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跳躍的燭光下,映出明明滅滅的光影,泄露了他內心絕非表面這般平靜。
他自小便生長在馮家這個盤根錯節、關系復雜的大家族裏,見慣了後宅女人們笑裏藏刀的爭鬥,也看透了所謂父子兄弟在權力與利益面前不堪一擊的溫情。
真心?在這高門大院之中,恐怕是最爲稀缺,也最是廉價無用的東西。
父親總在人前表現與母親伉儷情深,可後院的妾室一房一房地抬進來,庶出的弟妹們也一個個養得健康活潑,母親的隱忍、怨懟以及在無人處的黯然神傷,他都一一瞧在眼裏,刻在心裏。
久而久之,他便覺得,世間情愛,大抵不過是利益的牽絆,是維持體面、各取所需的逢場作戲,當不得真。
可盛念念……想到那個名字,馮元辛冷硬的心湖深處,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圈細微而清晰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