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薇仔細梳洗。她選了一件月白底繡着淡紫色纏枝蓮的襦裙,顏色清雅,既不顯寒酸,也不會過於招搖。如瀑青絲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子綰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更襯得肌膚瑩潤,眉眼如畫。她薄施脂粉,淡掃蛾眉,鏡中人清麗絕俗,氣質沉靜,自帶一股書卷清氣,與長安城中常見的穠麗貴女截然不同。
蘇伯看着她,眼中憂色不減:“楚王府……那是比魏王府更復雜的地方。楚王是陛下長子,雖非嫡出,但母族勢大,王府內眷關系盤根錯節。這位周側妃,聽聞頗得楚王寵愛,但性子……你萬事小心,多看少說,切莫卷入是非。”
“薇薇明白。”林薇點頭。她將幾樣可能用到的急救藥材和銀針貼身藏好,又檢查了一下袖中那枚溫潤的玉佩,心中稍安。
楚王府派來的是一輛裝飾華美卻不失雅致的翠幄馬車,接引的是一位面容和善、舉止得體的中年嬤嬤,自稱姓錢。
“老奴錢氏,奉側妃娘娘之命,特來迎接林姑娘。”錢嬤嬤笑容可掬,目光卻不着痕跡地將林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豔,隨即化爲更深的恭敬。這姑娘的容貌氣度,確實非凡。
馬車駛入楚王府所在的崇仁坊,與魏王府所在的永興坊氣象又有不同。府邸更加宏偉,門前石獅猙獰,守衛森嚴。從側門入府,穿過數重儀門,繞過影壁,但見亭台樓閣,飛檐鬥拱,極盡奢華。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檀香和花草香氣,偶爾有衣着光鮮的侍女仆從垂首快步經過,秩序井然,卻透着一股無形的壓抑。
錢嬤嬤引着林薇,並未前往正殿,而是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更爲精致僻靜的院落,院門上題着“攬月閣”三字。院內奇花異草,假山流水,布置得十分雅致。
“林姑娘請稍候,容老奴進去通傳。”錢嬤嬤示意林薇在廊下等候,自己掀簾進了正房。
片刻後,錢嬤嬤出來,笑道:“林姑娘,娘娘有請。”
林薇定了定神,緩步走入室內。房中陳設華麗,熏香嫋嫋。主位榻上,倚着一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宮裝美人,雲鬢高聳,珠翠環繞,身着緋色繡金牡丹宮裝,容貌美豔,眉眼間卻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與凌厲。正是楚王側妃周氏。她身側還坐着一位穿着寶藍色錦袍、年約五六歲、粉雕玉琢的女童,正好奇地睜大眼睛看着林薇。
“民女林薇,參見側妃娘娘,參見郡主。”林薇依禮下拜,聲音清越平穩。
“起來吧。”周側妃的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目光卻如實質般落在林薇身上,從頭到腳,仔細巡巡。當看清林薇的容貌時,她眼中迅速掠過一絲極快的驚訝,隨即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那情緒中有審視,有比較,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她撫着腕上的翡翠鐲子,慢悠悠地道:“早就聽聞仁心堂來了位醫術了得、模樣兒更是拔尖兒的林姑娘,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娘娘謬贊,民女愧不敢當。”林薇垂眸,姿態恭敬。
“這位是小郡主。”周側妃指了指身旁的女童,語氣柔和了些許,“近幾日有些食欲不振,夜間偶有驚啼,太醫署開的方子吃了也不見大好。聽聞林姑娘擅治小兒雜症,故特請姑娘來瞧瞧。”
林薇抬眼看向那女童,見她面色略顯蒼白,下眼瞼有淡淡青影,確實像是脾胃不和、心神不寧之症。她溫聲道:“民女可否爲郡主請脈?”
周側妃點了點頭。一旁的乳母連忙將小郡主抱到榻邊。林薇淨了手,上前跪坐在榻前的錦墊上,伸出三指,輕輕搭在小郡主纖細的手腕上。她神情專注,指尖溫熱,動作輕柔,讓小郡主漸漸放鬆下來,不再怯生生地躲閃。
脈象細弱,略顯弦數,舌苔薄白。林薇又輕聲細語地問了乳母幾句關於小郡主飲食起居的細節。
“回娘娘,”林薇收回手,斟酌着言辭,“郡主之症,乃脾胃虛弱,運化不及,加之可能白日嬉戲過甚,心火稍旺,擾動心神,故而不思飲食,夜寐不安。並非大病,需以調理爲主。”
“哦?如何調理?”周側妃似乎來了興趣。
“首要在於飲食。宜清淡軟爛,少食多餐,可多用山藥、茯苓、蓮子等健脾之品熬粥。其次需安神,睡前可輕柔按摩腹部,或點按勞宮、神門等穴。民女可開一劑溫和的健脾安神湯方,輔以藥膳,細心調養幾日,應可見效。”林薇的回答條理清晰,方法穩妥,聽得周側妃微微頷首。
“就依姑娘所言。”周側妃對錢嬤嬤示意,“帶林姑娘去開方子。”
林薇隨錢嬤嬤到偏廳開房,筆下如飛,字跡清秀。她不僅開了內服方,還詳細寫了藥膳方和按摩手法。
回到正廳,將方子呈上。周側妃接過,隨意掃了一眼,目光卻再次落在林薇臉上,忽然笑道:“林姑娘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醫術,真是難得。不知姑娘家中還有何人?可曾許配人家?”
林薇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動聲色:“回娘娘,民女父母早逝,家中已無親人。至於婚配……民女一心向醫,尚未考慮。”
“哦?”周側妃拖長了語調,指尖輕輕敲着方子,語氣意味不明,“姑娘這般品貌醫術,若一直屈居市井,倒是可惜了。我們王爺最是愛才,若知曉姑娘這般人才,定然賞識。”她話鋒一轉,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聞前幾日,魏王府也曾請姑娘去過?”
來了!林薇心道。她穩了穩心神,坦然答道:“回娘娘,確有此事。魏王府一位管事因急症求助仁心堂,民女恰逢其會,略盡綿力而已。民女只是尋常醫女,爲病患解除痛苦是本分,無論王府貴胄還是市井百姓,在醫者眼中並無不同。”
她這番話,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認了事實,又輕描淡寫地將事情定性爲普通的醫患關系,表明了自己不涉黨爭的立場。
周側妃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破綻,但林薇目光清澈,神情坦然,毫無心虛之態。周側妃忽然嫣然一笑,笑容卻未達眼底:“林姑娘真是通透人。罷了,本宮也只是隨口一問。錢嬤嬤,看賞。”
錢嬤嬤捧上一個錦盒,裏面是兩錠雪花銀和幾匹上好的宮緞。
“娘娘厚賜,民女愧領。只是醫者本分,實不敢受此重賞。”林薇推辭。
“給你便拿着。”周側妃語氣淡了些,“日後小郡主的調理,少不得還要勞煩姑娘。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聽聞姑娘與太醫院蘇醫正也相熟?前幾日的百草園之會,姑娘可是大放異彩啊。”
林薇心中愈發警惕,這周側妃的消息果然靈通。她謹慎答道:“蘇醫正醫術精湛,爲人謙和,舉辦醫藥交流會,民女有幸受邀,獲益良多,心中唯有感激。”
周側妃笑了笑,沒再追問,端起茶盞,示意送客。
林薇知趣地行禮告退。錢嬤嬤送她出府。
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林薇才暗暗鬆了口氣。這楚王府一行,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周側妃句句試探,顯然對她與魏王府、太醫院的關聯極爲關注。這長安城的旋渦,她已身在其中。
馬車行至半路,經過一條相對僻靜的街巷時,忽然減速,然後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林薇掀開車簾問道。
車夫有些緊張地回道:“姑娘,前面……前面路中間躺着個人,好像……好像暈倒了!”
林薇蹙眉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倒在路中央,面色青紫,呼吸急促,身體微微抽搐,情況十分危急!周圍有幾個路人圍觀,卻無人敢上前。
“快停車!”林薇立刻道。她拿起藥包,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快步走了過去。
“讓一讓!我是大夫!”她分開人群,蹲下身檢查。只見那書生口唇發紺,喉中痰鳴,是典型的哮症急性發作,已近窒息!
“他這是哮症!快,幫我扶他坐起來!”林薇一邊對車夫喊道,一邊迅速取出銀針。她手法如電,刺入患者肺俞、定喘、天突等穴,運針如飛,同時用手法幫助其通暢氣道。
幾針下去,書生的喘息似乎平緩了一絲。林薇又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她自制的平喘藥丸,試圖喂入書生口中,但書生牙關緊咬。
“得罪了!”林薇毫不猶豫,用巧勁捏開他的下頜,將藥丸塞入舌下。然後繼續行針導氣。
周圍的路人都看呆了,這美貌女子竟有如此膽識和醫術!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書生的面色漸漸由青紫轉爲蒼白,呼吸也逐漸平穩下來,雖然虛弱,但顯然已脫離危險。他緩緩睜開眼,迷茫地看着眼前這張清麗絕倫、卻帶着嚴肅神情的臉。
“多……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他虛弱地道謝。
“公子不必多禮,感覺如何?”林薇鬆了口氣,收起銀針。
“好……好多了……”
林薇又交代了注意事項,並寫下一個調理的方子給他。書生千恩萬謝地接過。
處理完這一切,林薇才在路人敬佩的目光中回到馬車上。她額角見汗,衣裙也沾了些塵土,但那雙眼睛卻格外明亮。救死扶傷帶來的成就感,沖淡了方才在楚王府的壓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救治書生的時候,街角一輛看似普通的馬車裏,一雙深邃的眼睛,將剛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魏王李瑾。他傷勢未愈,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目光銳利如常。他看着林薇冷靜施救的身影,看着她因專注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眼中神色復雜難明。
“走吧。”他放下車簾,低聲吩咐。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離。
林薇回到仁心堂,將楚王府的經歷簡略告知蘇伯,隱去了周側妃的試探,只說了診治小郡主的經過。
蘇伯聽後,沉吟片刻:“楚王府這趟水,你算是蹚了。日後須更加謹慎。”
傍晚時分,仁心堂剛要關門,一輛馬車再次停在門口。這次來的,是宮裏的內侍,手持一份精美的請柬。
“林姑娘,賢妃娘娘聽聞姑娘醫術高明,特請姑娘明日入宮,爲娘娘請平安脈。”
賢妃?林薇接過請柬,心中波瀾再起。楚王府之後,竟是宮廷!這長安城的風,似乎正將她推向更深的旋渦中心。她抬頭望向暮色中的皇城方向,目光沉靜而堅定。
該來的,躲不掉。那就迎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