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的召見,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湖心,在仁心堂激起層層漣漪。蘇伯愁眉不展,在堂內來回踱步,阿福更是急得團團轉。
“宮中規矩森嚴,步步驚心!賢妃娘娘雖素以溫和著稱,但後宮之地……”蘇伯重重嘆息,“薇薇,此去禍福難料啊!”
林薇心中亦不平靜。楚王府的試探言猶在耳,如今竟直接卷入宮廷。但她面上卻異常鎮定,正仔細檢查着要帶入宮的銀針和藥囊。“蘇伯,事已至此,憂慮無益。賢妃娘娘只是召我請平安脈,我們謹慎行事,恪守本分便是。”她將幾樣可能用到的清涼解毒、安神靜心的藥粉分裝進小巧的玉瓶,動作嫺熟沉穩。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宮裏派來的青幄小車已悄無聲息地停在仁心堂外。此次來接引的是一位面容白皙、神情嚴肅的中年宦官,姓馮,言語不多,目光卻銳利如鷹。林薇依舊是一身素雅衣裙,只在發間多簪了一支蘇伯堅持讓她戴上的、成色普通的白玉簪,以示莊重。
馬車駛入皇城,穿過一道又一道森嚴的宮門,最終在一座名爲“長春宮”的宮苑前停下。宮苑內花木扶疏,陳設雅致,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藥香。馮宦官引着林薇步入殿內,只見一位身着湖藍色宮裝、氣質雍容華貴、年約三十許的婦人正斜倚在軟榻上,兩名宮女在一旁輕輕打扇。她容貌端麗,眉宇間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倦色,正是賢妃娘娘。
“民女林薇,叩見賢妃娘娘,娘娘千歲。”林薇依禮跪拜,聲音清越平穩。
“平身吧。”賢妃的聲音溫和,帶着些許慵懶,“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林薇緩緩抬頭,目光恭敬地垂下。晨光透過雕花窗櫺,柔和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完美的側臉輪廓。肌膚瑩白如玉,細膩得看不見絲毫瑕疵,長睫如蝶翼般低垂,在眼下投下淺淺陰影。雖低眉順目,但那通身的靈秀之氣和沉靜姿態,卻難以掩蓋。
賢妃眼中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驚豔,隨即化爲溫和的笑意:“果然是個齊整孩子。馮常侍,看座。”
“謝娘娘。”林薇在宮女搬來的繡墩上側身坐下,姿態恭謹。
“本宮近日總覺得神思倦怠,夜寐不安,太醫院開的方子吃了幾劑,總不見大好。”賢妃輕輕按着太陽穴,“聽聞林姑娘醫術不凡,尤擅調理,故特請你來瞧瞧。”
“民女惶恐,定當竭盡全力。”林薇起身,淨手後,上前爲賢妃請脈。她指尖微涼,動作輕柔,神情專注。脈象細弱略數,左關弦細,確是心脾兩虛、肝鬱血弱之象,兼有虛火擾心。又細觀其面色、舌苔,詢問了飲食起居及具體不適。
“娘娘之症,乃思慮勞神,耗傷心血,以致心失所養,脾失健運。肝氣稍有鬱結,虛火上炎,故而成此症。”林薇斟酌詞句,緩緩道來,“調理當以養血安神、健脾舒肝爲主。民女可擬一劑歸脾湯加減,重用酸棗仁、龍眼肉、茯神以養心安神,佐以柴胡、白芍疏肝解鬱,再用少許黃連清瀉虛火。此外,娘娘日常可多用蓮子、百合、小米熬粥食療,睡前以熱水泡腳,按揉涌泉穴,皆有助益。”
她言語清晰,辨證精準,用藥思路與太醫院幾位老太醫不謀而合,卻又在細節和安撫方法上更顯貼心細致。賢妃聽得微微頷首,眼中露出滿意之色:“姑娘年紀輕輕,見解卻是不凡。就依你所言。”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通傳聲:“太醫院周院判、王醫正到——”
林薇心中一動,只見周正陽與一位年約五旬、面容儒雅的王姓醫正走了進來。周正陽看到林薇,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陰霾,隨即恢復如常,與王醫正一同向賢妃行禮。
“臣等奉旨,前來爲娘娘請脈。”周正陽恭敬道,目光卻似有似無地掃過林薇。
賢妃笑道:“正巧,林姑娘剛爲本宮診過。周院判,王醫正,你們也來看看,與林姑娘所論可否一致?”
周正陽上前診脈,片刻後,道:“娘娘脈象確如林姑娘所言,乃心脾兩虛,肝鬱化熱之症。太醫院先前所用歸脾湯本是對症,只是……”他話鋒一轉,看向林薇,語氣帶着幾分審視,“林姑娘方中加用黃連,是否過於寒涼?娘娘鳳體尊貴,虛火宜導不宜折,用黃連恐傷脾胃。”
這便是在醫術上公開質疑了。殿內目光瞬間聚焦在林薇身上。
林薇不慌不忙,微微屈膝行禮,聲音清晰柔和:“周院判所言極是,虛火確宜導引。然民女觀娘娘舌紅少津,心煩寐差,虛火已擾及心神,非單純疏導所能速效。用少量黃連,意在清心除煩,所謂‘急則治其標’,且方中已有健脾之品相佐,可使清熱而不傷正。待虛火稍平,再撤去黃連,專事補益,方爲穩妥。”她引經據典,解釋道:“《內經》有雲,‘壯火食氣,少火生氣’。此時娘娘體內乃爲‘壯火’,需先予清瀉,待轉爲‘少火’,再行溫補,方能事半功倍。”
王醫正捻須沉吟,緩緩點頭:“林姑娘此論,合乎情理。黃連用量甚微,佐以大量甘潤之品,確有清補兼施之妙。娘娘目前症狀,先清後補,或許更妥。”
周正陽見王醫正也傾向於林薇的說法,臉色有些難看,卻不好再強辯,只得冷哼一聲:“但願如此。”
賢妃將幾人神色盡收眼底,微微一笑,打圓場道:“好了,既是會診,各抒己見便是。林姑娘的方子,本宮覺得甚好,就按此方調理吧。”她頓了頓,看似隨意地對周正陽道:“周院判,林姑娘醫術精湛,更難得是心思細膩。太醫院正值用人之際,似林姑娘這般人才,院判還當多多留意才是。”
周正陽臉色微變,連忙躬身:“娘娘說的是,臣……遵旨。”他看向林薇的目光,更深沉了幾分。
又說了會子話,賢妃面露倦色,林薇與兩位太醫便一同告退。
走出長春宮,周正陽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看向林薇,語氣帶着壓抑的不滿:“林姑娘果然‘天賦異稟’,連娘娘都對你青眼有加。只是宮闈重地,規矩繁多,姑娘日後言行,還須更加謹慎才好,莫要仗着幾分小聰明,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話已是相當不客氣。王醫正微微蹙眉,卻未出聲。
林薇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恭謹:“謝院判大人提點。民女謹記本分,一切以病患安危爲重,不敢有絲毫逾越。”她語氣平和,卻將“病患安危”放在首位,暗指周正陽心思不在醫術而在權術。
周正陽被她噎了一下,拂袖而去。
王醫正看着林薇,目光中帶着幾分欣賞和探究:“林姑娘不必介懷。周院判也是爲太醫院聲譽考量。姑娘醫術確有獨到之處,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他語氣溫和,與周正陽截然不同。
“王大人過獎,民女愧不敢當。”林薇謙遜行禮。
離開皇宮,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林薇心情並未放鬆。賢妃的贊賞,周正陽的敵意,王醫正的善意,還有那看似無意卻意味深長的“太醫院用人之際”……這一切都表明,她已無法避免地被卷入了更復雜的旋渦中心。
馬車行至鬧市,忽然減速。外面傳來一陣喧譁和孩童的哭喊聲。林薇掀開車簾一角,只見街邊一個貨攤倒塌,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童被壓在散落的竹編器物下,腿上鮮血淋漓,哭得撕心裂肺,其母在一旁手足無措。
“停車!”林薇立刻道。她拿起藥包,不顧車夫的勸阻,快步下車走了過去。
“讓一讓,我是大夫!”她分開圍觀人群,蹲下身檢查男童傷勢。左小腿被尖銳竹片劃開一道深口,血流不止。她立刻用幹淨布條進行壓迫止血,同時柔聲安撫哭鬧的孩童:“乖,不哭,姐姐幫你把壞人趕走,很快就不疼了……”
她動作麻利地清理傷口,撒上止血藥粉,然後用木板和布條進行簡易固定。整個過程沉穩迅速,語氣溫柔卻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陽光照在她專注而美麗的側臉上,仿佛鍍上一層光暈。周圍人群的嘈雜漸漸平息,都靜靜地看着這位突然出現的、美貌如仙又醫術高明的女子。
男孩的母親回過神來,連連道謝。林薇仔細交代了注意事項,並寫下一個簡單的方子給她。“快去附近醫館再讓大夫仔細包扎一下,按時換藥便無大礙。”
處理完這一切,在衆人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中,林薇才重新登上馬車。她額角沁出細汗,裙擺也沾了塵土,但眼神清澈堅定。
她不知道,街角一輛看似普通的馬車裏,魏王李瑾正透過車窗,將方才的一幕盡收眼底。他傷勢未愈,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目光深邃。看着她從容施救的身影,看着她對待平民孩童的耐心與溫柔,與他所知的任何貴女或醫者都不同。他冷硬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林薇回到仁心堂,將宮中經歷簡略告知蘇伯。蘇伯聽後,長嘆一聲:“樹欲靜而風不止啊。薇薇,你如今是真正入了某些人的眼了。日後,更要如履薄冰。”
是夜,林薇在燈下翻閱醫書,腕間醫仙鈴安靜無聲。宮廷、王府、太醫院……各方勢力交織,前路迷霧重重。但她撫摸着書頁,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墨香,心中卻漸漸平靜。無論外界如何風雲變幻,她手中所握的醫術,她心中所持的仁心,才是她立足的根本。
窗外月色明亮,長安城的夜,深邃而漫長。她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