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揚起一路煙塵。
開出了一段，遠離了村子的視線，趙鐵柱臉上的爽朗笑容還沒收。
他一邊把着方向盤，一邊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沉默的周憬淮，擠眉弄眼地調侃：
“我說老周，你可以啊！深藏不露！嫂子那模樣，那氣質，真真是這個！”
他騰出一只手豎起大拇指，“白白嫩嫩，跟畫兒裏走出來似的，說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我都信！你小子回村養個傷，居然撿了這麼大個寶貝！這運氣，嘖嘖，羨慕死兄弟了！”
他越說越來勁，已經開始暢想，“等以後你傷好了，調回部隊，把嫂子往家屬院一帶…嚯！
我敢打包票，嫂子絕對是咱們整個家屬院，不，整個軍區大院裏頭一份的俊！！”
他自顧自說得高興，卻沒注意到，身旁周憬淮的眼神晦暗不明。
“柱子。”周憬淮忽然開口。
趙鐵柱笑聲一頓，側頭看他，“咋了？”
周憬淮目視前方顛簸的路面，側臉線條繃得有些緊，薄唇抿了抿，才沉聲道，“以後別開蘇妍同志的玩笑，也不要再嫂子嫂子地叫了。”
趙鐵柱一愣，不解，“爲啥？她不就是我嫂子嗎？老周，你這…”
周憬淮打斷他，“我們的婚姻有些隱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以後我們是要分開的。”
吱…
嘎…
刺耳的刹車聲猛然響起！
吉普車輪胎在土路上劃出兩道深深的痕跡，車頭猛地一歪，差點沖進路邊的排水溝！
周憬淮早有準備般迅速伸臂把住了方向盤，穩住車身，低喝一聲，“看路！”
趙鐵柱也嚇出一身冷汗，手忙腳亂地將車徹底刹停，直接停在了路邊。
他也顧不上車了，猛地轉過頭，瞪圓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盯着周憬淮，臉上全是難以置信和驚怒：
“老周！你…你剛才說什麼？分開？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他急得額頭青筋都蹦起來了，聲音也拔高了八度：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老周我告訴你，咱當兵的，可不能幹那陳世美的缺德事！人家那麼好的姑娘跟了你，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周憬淮抬手，止住了戰友激動的質問。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深處卻翻涌着復雜的情緒，“這樁婚事，是一些原因促成的，很倉促，她不情願。”
他省略了蘇妍賭氣逼婚的細節，也隱去了自己最初被動的處境。
周憬淮目光投向窗外荒涼的田野，聲音更沉了些，“我們之間有約定，等我幫她找到穩妥的工作或者回城的路子，就分開。”
趙鐵柱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消化完這爆炸性的信息，臉色變了又變，從震驚到不解，再到濃重的不贊同和焦急：
“老周！你糊塗啊！你們證都領了，軍婚報告都打了！那就是軍婚！是受保護的！是能隨便說分開就分開的嗎？
再說了，我看嫂子對你，對你們家人，態度都挺好的啊！
剛才還囑咐你注意安全呢！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還是你有什麼難處？你說出來，兄弟幫你想想辦法！”
周憬淮搖了搖頭，“沒什麼誤會！約定就是約定，她是個好同志，不應該被綁在這樁不情願的婚姻裏，我能做的，就是在分開前，盡量保障她，幫她鋪好以後的路。”
他轉回頭，看向趙鐵柱，眼神恢復了慣有的平靜，“所以，柱子你以後別再那樣叫她，也別再開那些玩笑了，對她不好！”
趙鐵柱張了張嘴，“這叫什麼事兒啊…你們倆…唉！”
兩人沉默了好久。
趙鐵柱發動了車子，重新上路，車廂內的氣氛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趙鐵柱皺着眉，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崎嶇的路，腦子裏卻反復回想着剛才周憬淮的話，還有在周家院子裏見到的蘇妍。
那女同志，模樣自不必說，是頂尖的。
可更讓趙鐵柱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
明亮，清澈，跟他說話時坦坦蕩蕩，帶着禮貌的笑意，不扭捏也不浮躁。
這麼好的女同志…
老周這小子，居然跟她搞什麼約定分開？
趙鐵柱越想越覺得憋屈，也替兄弟着急。
他是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隱情，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老周的爲人。
這兩人，怎麼看怎麼般配，怎麼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了？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頭，看了周憬淮一眼，語氣鄭重，“老周，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具體的‘約定’，也不知道‘隱情’是啥。
但我覺得，你那什麼‘分開’的念頭，不對！能改！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剛入伍那會兒，在新兵連，指導員天天跟我們叨叨啥？
他老說…人定勝天…事在人爲…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還有堅持就是勝利！
這些年，咱們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多少苦，多少難，多少兄弟扛不住復員回家了，可咱們咬着牙，不也堅持下來了？
咱們想要留在部隊，想要保家衛國，想要混出個人樣，不也一步步做到了？
靠的是啥？不就是不服輸、不認命的勁兒嗎？”
他又側過頭，飛快地瞥了周憬淮一眼，眼神灼灼，“現在，不過是對自己婆娘好點，讓她心甘情願跟你過日子，這難度，還能比得上咱們在邊境線上蹲守、在泥水裏摸爬滾打？我不信！”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要我說，老周，你就是想岔了！什麼約定不約定，那都是死的！
人是活的！你們現在是正兒八經的夫妻，睡一個炕頭，吃一鍋飯，在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
這感情啊，都是處出來的！
你對她好，真心實意地好，掏心窩子地對你好，日子久了，石頭都能焐熱了，何況是個大活人？
女同志嘛，心都軟，最是知道好歹。
你實心實意對她，她能感覺不到？
她心裏就算原來有啥人啥事，你這天天對她好，護着她，幫着她，把家撐起來，讓她過上好日子，她能不感動？人心都是肉長的！”
趙鐵柱說得唾沫橫飛，最後總結道，“所以啊老周，你別蔫頭耷腦地想着以後怎麼‘分開’！
你得想，怎麼讓她留下，怎麼讓她樂意跟你過！
你主動點！怕啥？當年面對敵人的槍子兒你都沒慫過，現在對着自己媳婦，慫了？”
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
周憬淮身體一僵。
是啊…他爲什麼要被動地等待那個約定的到來，然後目送她離開？
爲什麼不能主動去爭取？
就像柱子說的，他們現在是夫妻，有朝夕相處的機會。
他欣賞她的性格，喜歡她的明快和堅韌，也貪戀她靠近時的溫暖氣息…
或許，這種感情，早已超出了最初的責任和一絲好感。
這段時間，爲什麼不能努力一次？
努力讓她看到他的好，感受到這個家的溫暖，或許她能慢慢放下心裏那個人，真正接受他，願意留在這個家裏，留在他身邊呢？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周憬淮眼底深處原本黯淡的光。
他忽然抬手，用力捶了趙鐵柱結實的手臂一拳，“行啊你，柱子！沒想到，你小子還能當情感專家了？一套一套的。”
趙鐵柱被他捶得齜牙咧嘴。
但看他這樣子，知道他是聽進去了，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也咧嘴笑起來，笑罵回去：
“滾蛋！老子這是話糙理不糙！還不是爲了你這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路上，“你自己想通了就行！咱們當兵的，怕過啥？認準了目標，就得拿出攻堅拔寨的勁頭來！兄弟們都在後頭給你加油呢！
老周，加把勁！爭取等你傷好了，歸隊的時候，能把嫂子也一起帶過來！讓咱們營那幫光棍漢，好好眼紅眼紅！”
周憬淮沒再接話，只是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些許。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後退的田野和遠山，心裏那片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了充滿希望的光。
是啊，主動一點。
對她好，更好一點。
讓她舍不得走！
是不是也可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