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餌與鉤

雨後的清晨,空氣清冽,卻帶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溼寒。縣衙後院的青石板路縫隙裏積着未幹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夏銘七人再次被傳喚,這次不是去倉廒,而是直接到了趙秉安的吏房。房間比上次來時更整潔了些,牆角多了個炭盆,散發着微弱的熱氣,驅散了些許寒意。趙秉安坐在書案後,換了一身略顯簇新的青色吏服,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舒展和……審視。

“坐。”他指了指旁邊幾個簡陋的條凳,語氣平淡。

七人依言坐下,姿態拘謹。他們注意到,房間裏除了王三垂手侍立,並無他人,連錢貴也不在。

趙秉安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端起手邊的粗陶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逐一掃過他們,像是在評估一群剛完成訓練、尚不知能否堪用的獵犬。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夏銘身上。

“這幾日,爾等清點倉廒,梳理賬目,辛苦了。”趙秉安放下茶碗,緩緩開口,“雖時日尚短,然條理漸明,歷年積弊,初現端倪。尤其是……某些藥物采買的陳年舊賬,頗有值得深究之處。”他頓了頓,觀察着衆人的反應。

夏銘心知肚明,趙秉安指的是“保安堂”相關票據的疑點,以及那場“暴病”和“遺失”背後的風波。他垂首道:“皆賴大人調度有方,我等不過依令行事,盡力而爲。”

趙秉安不置可否,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有節奏的輕響。“吳大使去職聽參,倉廒不可一日無主。縣尊大人已初步應允,由本官暫署倉務,待考滿之後再行定奪。”他透露了這個關鍵信息,語氣依舊平靜,但話語間的分量誰都聽得出來。暫署,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爭奪那個位置的軌道。

“恭喜大人。”田嶽連忙機靈地接了一句。

趙秉安看了他一眼,眼神微深:“何喜之有?倉廒爛賬堆積,實物虧空,上下人心浮動,外有虎狼環伺,此乃燙手山芋。”他話鋒一轉,“然,既是職責所在,自當勉力爲之。爾等既有微末之才,又暫無穩妥去處,可願繼續襄助本官,厘清這團亂麻?”

終於來了。正式的利益捆綁邀請。

夏銘心中快速權衡。拒絕?絕無可能。他們無處可去,趙秉安也不會允許“知道太多”的他們脫離掌控。答應?則意味着更深入地卷入縣衙內部爭鬥,成爲趙秉安的“自己人”,同時也徹底站到了孫稅吏和周家的對立面。

“蒙大人不棄,敢不從命。”夏銘代表衆人應下,語氣恭順,“我等必竭盡所能,以報大人收容之恩。”他刻意強調了“收容之恩”,將關系定位在“恩主”與“依附者”之間,而非純粹的雇傭,這是這個時代更穩固(也更危險)的紐帶。

趙秉安點了點頭,似乎對夏銘的回答還算滿意。“既如此,有些話,須得說在前頭。”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帶着吏員特有的精明與冷酷,“跟着本官做事,用心辦事,自有爾等的好處。本官不會虧待得力之人。但若三心二意,或行事不密,授人以柄……莫怪本官無情。”

這是警告,也是規矩。

“我等明白。”夏銘沉聲應道。

“很好。”趙秉安靠回椅背,神色稍緩,“眼下有幾樁緊要事,需爾等分頭去辦。”

他伸出兩根手指:“其一,倉廒清點繼續,但重點轉移。不必再糾纏於歷年總賬細目,那是筆糊塗賬,一時半會兒理不清,反而容易打草驚蛇。爾等集中精力,核驗近三年,尤其是去年秋糧入庫至今的所有‘耗羨’、‘折色’、‘陋規’收支。我要知道,每一筆額外征收的糧食或銀錢,從何處來,經誰手,往何處去,有無憑證,最終落在了誰的袋子裏。”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尤其是孫稅吏經手,以及與周家糧行、銀鋪有往來的部分。”

這是要直指孫稅吏和周家的命脈——“耗羨”和“陋規”是明代地方稅收中彈性最大、也最腐敗的環節,是胥吏中飽私囊的主要來源。查這個,等於直接宣戰。

“其二,”趙秉安繼續道,“縣衙工房、刑房、戶房歷年采買文書、匠作銀兩支取記錄,尤其是涉及修葺倉廒、制作量具、購買刑具、紙張筆墨等大宗采買,以及與‘保安堂’等藥鋪、商鋪有往來的契約存根,設法抄錄副本,或記下關鍵條目、經手人、印鑑樣式。”

這是要擴大調查範圍,搜集更多可能用於制衡或攻擊其他潛在對手(或盟友)的材料。趙秉安的野心,顯然不止於一個倉大使的位置。

兩項任務,都極其敏感,危險性極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反噬。

夏銘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謹慎地問道:“大人,查驗‘耗羨’、‘陋規’,涉及錢糧根本,觸動多方利益,我等身份低微,恐難接觸到核心賬目,亦恐引來忌憚,反爲大人招禍。”

趙秉安看了他一眼,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本官自有安排。爾等不必直接索要賬冊。田嶽,”他點名道,“你心思活絡,可繼續與各房書手、雜役廝混,酒肉銀錢,本官會酌情支取與你。不需打聽機密,只需留意他們平日抱怨何事,豔羨何人,又對哪些賬目、哪些采買私下議論最多。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又看向夏銘和薛靜:“你二人,繼續以‘協助理賬’之名,接觸經手過相關事務的老吏、退職書手,請教‘舊例’、‘規矩’,態度要恭順,只求知其然,不必問其所以然。他們年邁鬆懈,或覺爾等無害,或爲顯示資歷,多少會漏些口風。重點,記下人名、時間、數目的大致範圍和流轉方向。”

最後,他看向毛文瀚:“至於工房、匠作之事,你以‘修繕倉廒需參考舊例、核算工料’爲由,帶陳鋒前去請教。多看,多記,尤其是物料規格、價格、工匠名錄。張磊可協助整理。那徐氏女……”他頓了頓,似乎對如何安排徐婉有些猶豫,“暫且跟在薛氏身邊,做些謄寫雜事,勿要隨意走動。”

分工極其明確,利用了他們每個人的特點,也最大程度降低了直接沖突的風險。趙秉安確實是個精於算計、懂得用人的吏員。

“所需花費……”夏銘提到一個現實問題。

趙秉安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個粗布小袋,掂了掂,放在桌上,發出錢幣碰撞的輕微聲響。“這裏是五兩碎銀,並一千文銅錢。作爲爾等近日用度及打點之資。用度需有簡要記錄。事成之後,另有酬勞。” 他頓了頓,“爾等居住的雜役院,本官已命人稍作修補,添置了些許日用。從今日起,每日夥食,亦會按日撥給。”

餌已經拋下,有銀錢,有改善的生活條件,有看似明確的“前程”。而鉤,也清晰無比——深入虎穴,爲他攫取權力和打擊政敵的彈藥。

夏銘上前,雙手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錢袋。冰涼的觸感透過粗布傳來。五兩銀子,一千文錢,在這個時代,對於他們七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是一筆不小的啓動資金,也是沉重的枷鎖。

“謝大人。”他躬身道。

離開吏房,走在溼冷的回廊下,七個人沉默不語。手中的錢袋像一塊烙鐵。王三跟在他們身後不遠,既是護送,也是監視。

回到雜役院,果然看到一些變化:屋頂幾處明顯的漏洞被新茅草補上了,歪斜的窗戶用木條加固過,地上鋪了層新的幹稻草,甚至多了兩個半舊的木盆和一把缺了齒的木梳。灶台邊堆着些柴火,米缸裏也有了小半缸米,牆角還放着一小壇鹹菜。

生存條件實實在在改善了。但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喜色。

關上門,將王三隔絕在外。夏銘將錢袋放在那張唯一勉強算桌子的破木板上。

“都說說吧。”夏銘環視衆人。

“趙秉安這是要把我們當探子、當刀子用。”毛文瀚悶聲道,他檢查着新補的屋頂,手藝粗糙,但至少能擋雨,“查‘耗羨’,查采買,這是要往死裏得罪孫稅吏和周家,說不定還有其他胥吏。”

田嶽掂量着一小塊碎銀,苦笑道:“這錢可不好拿。讓我去套話,萬一被人識破,或者酒後失言……”

“他讓我們接觸老吏,請教‘舊例’,看似溫和,實則凶險。”薛靜冷靜分析,“那些老吏都是人精,豈會看不出我們目的?無非幾種可能:一是他們本身對孫稅吏或周家有怨,樂於借我們之口傳遞信息;二是他們已被趙秉安或其他人打過招呼,故意透露真真假假的消息,引我們入彀;三是他們明哲保身,敷衍了事。無論哪種,我們都很難判斷信息的真僞和背後的意圖。”

張磊咳嗽了兩聲,低聲道:“最麻煩的是,我們查出來的東西,最終解釋權和運用權都在趙秉安手裏。他可以用這些來打擊對手,也可以……在必要時,用我們查出來的‘問題’,反手把我們當作替罪羊。畢竟,我們才是具體經手調查的人。”

陳鋒聽得臉色發白:“那……那我們不是裏外不是人?”

夏銘沉默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錢袋。衆人的擔憂他都明白。趙秉安的餌很香,但鉤子也極其鋒利。這是一場與虎謀皮的交易。

“我們沒得選。”他最終開口,聲音平靜,“拒絕,立刻就會被拋棄,甚至被清除。接受,至少還有周旋的餘地,有改善現狀的可能,也有……獲取信息、積蓄力量的機會。”

他看向衆人:“趙秉安要利用我們,我們何嚐不能利用他?利用他提供的銀錢和這點微弱的庇護,去做我們真正該做的事。”

“真正該做的事?”田嶽問。

“第一,生存下去,並且盡可能活得好一點。”夏銘指了指錢袋和屋裏的米缸,“這些是實實在在的。毛哥,你負責采買必要的食物、藥品、御寒物品,盡量低調。陳鋒幫你記賬。”

毛文瀚點頭。

“第二,借調查之名,真正摸清這個縣衙的權力結構、利益網絡和運行規則。趙秉安讓我們查‘耗羨’、查采買,這正是我們了解這個時代基層腐敗和權力運作的最佳窗口。我們要做的,不僅是收集趙秉安需要的‘彈藥’,更要構建我們自己的‘情報庫’。人名、關系、利益鏈條、把柄疑點……越多越好,越細越好。”夏銘的目光銳利起來,“這些信息,將來可能是我們保命、甚至是談判的資本。”

薛靜若有所思:“所以,我們提交給趙秉安的,可以是篩選過的、指向明確的部分。而我們自己,要保留更完整的記錄和更深層的分析。”

“沒錯。”夏銘點頭,“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利用這個過程,尋找我們七個人在這個世界真正的‘活路’。趙秉安這裏絕非久留之地。我們必須找到能夠脫離他控制、又能讓我們合法生存下去的方法。也許是掌握一門不可替代的技能,也許是發現某個可以投靠的、相對安全的新勢力,也許是……找到獲取合法身份的漏洞。”他看向徐婉,“徐婉的……特殊直覺,也許能在這方面給我們一些意想不到的提示。”

徐婉正抱膝坐在幹草鋪上,聞言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又似乎有些不安,輕輕點了點頭。

“那我們具體怎麼做?”張磊問。

夏銘拿起那塊碎銀:“從明天開始,分頭行動。田嶽,你的銀錢交際,不必急於求成,先建立信任,重點是傾聽和觀察,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有怨氣的底層胥吏。毛哥,陳鋒,你們去工房,多看多問少說,重點是物料價格和工匠行會的情況,那是了解本地經濟脈絡的切口。我和薛靜、徐婉,去接觸老吏,態度要極其恭順,多聽他們吹噓‘當年’,從他們的回憶中提取有用信息。張磊,你身體未愈,留守整理我們每日帶回的信息,嚐試繪制關系圖和資金流向圖。”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記住,安全第一。任何時候,不要追問,不要表現出過度好奇,不要留下文字把柄。帶回來的信息,只記在腦子裏,或只用我們約定的暗語做最簡略的標記。真正的記錄,由張磊統一默寫,然後……”

他看向毛文瀚。毛文瀚會意,指了指灶膛下:“明白了。”

“另外,”夏銘看向徐婉,語氣溫和但帶着探詢,“徐婉,如果你再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或‘夢境’,關於我們要查的人或事,隨時告訴薛靜或我。哪怕你覺得再荒誕離奇。”

徐婉咬了咬嘴唇,小聲道:“我……我會的。但是……夏總,我最近……好像‘感覺’不那麼清楚了,時有時無的,而且……有時候會覺得頭很暈,好像有很多聲音……”

薛靜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別強迫自己。有就說,沒有也沒關系。你的身體最重要。”

計劃已定,餌已吞下,鉤已咬住。接下來的路,注定是走在懸崖邊緣,既要借助獵人的力量覓食,又要時刻警惕不被獵人的繩索勒緊脖頸。

第二天,七人便按照計劃,開始了在縣衙這座龐大而腐朽機器內部的謹慎探索。他們像一群悄無聲息的工蟻,穿梭於各房之間,聆聽着貪婪的私語、不得志的牢騷、倚老賣老的吹噓,以及隱藏在冠冕堂皇文書下的肮髒交易。

碎銀和銅錢如流水般花出去,換回零碎的信息、模糊的線索和偶爾飽含深意的眼神。張磊的“情報庫”在灶膛下的灰燼中緩慢而秘密地增長。徐婉偶爾會給出一些模糊的提示,指向某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名字,或是一筆年代久遠的糊塗賬,夏銘和薛靜則會格外留意這些方向。

他們看到了胥吏們如何通過“耗羨”層層加碼,盤剝百姓;看到了周家如何通過賄賂和聯姻,將觸角伸入縣衙各個角落;看到了孫稅吏不僅貪婪,而且與府城某些官員有着若隱若現的聯系;也看到了趙秉安如何利用他們搜集來的信息,悄無聲息地打擊異己,拉攏盟友,穩固自己“暫署”的地位。

日子在表面的忙碌和暗地的驚心中一天天過去。冬意漸深,寒風愈發凜冽。雜役院裏的生活雖依舊清苦,但至少不再挨餓受凍。他們似乎真的在趙秉安的羽翼下,找到了一點脆弱的安身之所。

然而,無論是夏銘、薛靜,還是敏銳的毛文瀚、日益穩重的陳鋒,都清楚地感覺到,那根連着魚鉤的線,正在趙秉安手中慢慢收緊。他需要的結果,似乎快要出現了。

而他們,在吞下香餌、深入腹地的同時,也開始暗中磨礪自己的“牙齒”,尋找着那條或許能夠咬斷魚線、甚至反噬漁夫的、微乎其微的可能。

這場獵人與獵物、棋手與棋子之間危險而精密的共舞,還在繼續。而舞台的陰影裏,更多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視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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