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棋子的目光
雨是從後半夜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敲打着雜役院殘缺的瓦片,匯聚成細流,從屋檐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小坑。空氣溼冷刺骨,比幹冷的冬日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雜役院裏的七個人,卻難得地睡了一個相對安穩的覺。門外的看守換成了相對熟悉的王三,趙秉安“協同料理”倉廒的命令暫時隔絕了孫稅吏的直接爪牙,那場差點致命的“投毒案”帶來的死亡陰影,似乎隨着吳大使的倒台和趙秉安的介入,被暫時推遠了一些。
然而,無人敢真正放鬆。
清晨,雨勢稍歇,天色依舊陰沉。王三送來了早飯——依然是稀粥和硬餅,但分量明顯比前幾天被軟禁時多了些,粥裏甚至能看到零星的菜葉。這是一種無聲的信號:他們的“價值”和“處境”,因爲昨日的變故,發生了微妙的向上浮動。
夏銘沉默地分着食物,動作均勻,眼神卻銳利地掃過每個人的臉。毛文瀚埋頭喝粥,眉頭卻微微皺着,似乎在思考什麼。薛靜小口吃着,目光不時瞥向依舊有些萎靡的徐婉。田嶽試圖從王三臉上看出更多信息,但王三放下食物就匆匆離開了,留下兩個面生的衙役守在院外——趙秉安顯然加強了對他們的“保護”,或者說,控制。
“吃完,我們去倉廒。”夏銘放下碗,言簡意賅,“趙秉安給的‘新差事’,今天開始。”
所謂的“清點倉廒剩餘錢糧物資,厘清歷年藥物、物料采買賬目”,聽起來枯燥繁瑣,實則凶險暗藏。這不僅是體力活,更是腦力活,是趟渾水,也是他們窺探這個縣衙最隱秘角落、尋找自保乃至反擊籌碼的唯一途徑。
再次踏入倉廒區域,氣氛與昨日已截然不同。吳大使的痕跡正在被迅速抹去——他常用的那張舊桌案被搬到了角落,屬於他的那份簡陋官印也被收走。趙秉安沒有坐在原本吳大使的位置上,而是在旁邊臨時支了張桌子,以示“暫代”。但進進出出的倉夫、書手,看向他的眼神已帶上了敬畏和小心。權力的轉移,即便只是暫時和部分的,也足以改變許多人的態度。
孫稅吏不見蹤影,據說是回戶房處理“其他公務”了。但他留下了一個瘦高個、眼神閃爍的書手,名叫錢貴,據說是他的遠房親戚,也是昨日被徐婉“預言”中點名的“姓錢的書手”,負責“監督協助”清點工作。顯然,孫稅吏並未放棄,只是換了一種更隱蔽的方式介入。
趙秉安見到夏銘七人,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指了指堆積如山的賬冊和旁邊幾個上了鎖的櫃子、箱籠,淡淡道:“錢糧賬冊在此,歷年采買票據、契約存根在那邊櫃中。爾等分工,先造冊登記,再與實物核對。錢書手會從旁協助。” 他特意強調了“協助”二字,又看了錢貴一眼,“錢書手,務必盡心,不可有誤。”
錢貴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趙大人放心,下官理會的。” 目光卻在夏銘等人身上逡巡,尤其在薛靜和徐婉臉上多停留了一瞬,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陰冷。
任務明確,敵我分明。
夏銘迅速分配任務:毛文瀚、陳鋒負責實地清點剩餘的糧食、物料實物,記錄種類、數量、存放狀態,尤其留意是否有黴變、蟲蛀、短少。夏銘、薛靜、田嶽負責賬冊和票據的整理、核對、謄錄。張磊身體仍虛,暫時負責將各方記錄匯總、初步比對。徐婉……夏銘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她跟在薛靜身邊,幫忙整理、遞送票據,同時“觀察學習”。
工作很快展開。倉廒裏彌漫着陳年谷物的氣味和灰塵。毛文瀚和陳鋒需要爬上爬下,打開一個個沉重的糧囤,估算容量,檢查品質。陳鋒起初有些笨拙,但在毛文瀚的低聲指導下,漸漸也能做些簡單的測量和記錄。他們發現,倉廒的實際存糧,與賬冊上最後一期的記載,已有不少出入,部分陳糧黴變程度比預想的嚴重,還有一些口袋明顯被人動過,封口不嚴。
賬冊這邊,更是混亂不堪。除了之前他們整理過的秋糧正賬,還有歷年“常例”消耗、胥吏俸米折支、徭役抵糧、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損耗”、“饋贈”記錄,夾雜着各種字跡潦草、印章模糊的票據。夏銘和薛靜如同在垃圾堆裏淘金,需要極高的專注和耐心。田嶽則負責與錢貴和其他可能接觸過采買事務的倉夫、老書手“溝通”,試圖還原一些模糊記錄的背景。
錢貴果然處處“協助”,實則處處設障。票據存放雜亂無章,他推說歷來如此;詢問某些采買的經手人,他要麼說不記得,要麼指向一些已經離開或去世的人;對賬冊中明顯的矛盾之處,他則用“慣例如此”、“折色復雜”等理由搪塞。他的目光總是似有若無地瞟向夏銘他們正在整理的、涉及“保安堂”及相關藥物采買的票據區域。
徐婉很安靜,只是默默地將薛靜標記出的可疑票據分門別類放好。但她的手指在觸摸到某些紙張時,會不易察覺地微微停頓,眼神也偶爾會變得空茫,仿佛在傾聽什麼。有一次,當她將一疊泛黃的、關於“萬歷二十三年春,采買防鼠藥、除溼石灰”的舊票據遞給薛靜時,忽然極輕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薛靜立刻察覺。
徐婉搖了搖頭,小聲道:“沒……沒什麼,就是覺得……這筆‘保安堂’的賬,數字有點怪,付款的印鑑……好像和旁邊那張‘工房物料’的印,用力習慣不太一樣……”她說得很不確定,像是隨口一提。
薛靜心中一動,拿起那兩張票據仔細對比。紙張質地、墨色年代感相近,印鑑圖案也確實是縣衙工房和倉廒的常用印。但若仔細看印泥的洇散、邊緣的清晰度、尤其是某個筆劃轉折處的力道……確實有極其細微的差別。若非徐婉提醒,她絕難注意。
“你……怎麼看出來的?”薛靜低聲問。
徐婉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不太‘協調’。” 她用了一個非常主觀的詞。
薛靜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將這兩張票據單獨抽出,做了標記。這可能是無關緊要的差異,也可能……是僞造或替換的線索。
中午,王三送來了簡單的午飯。衆人就在倉廒旁的值房裏匆匆吃完。錢貴借口有事,離開了片刻。
趁着這個間隙,夏銘快速匯總了一下上午的發現:實物虧空比賬面顯示嚴重;部分陳糧質量堪憂,有被以次充好或私下調換的嫌疑;采買票據混亂,涉及“保安堂”的幾筆賬目時間、數量、經手人存在矛盾;錢貴對某些敏感區域異常關注。
“趙秉安給我們這個差事,是想借我們的手,挖出吳大使的更多問題,還是……想找到對付孫稅吏和周家的把柄?”田嶽低聲問。
“兩者都有。”夏銘喝了一口冷水,“吳大使倒台,空出的位置和利益,趙秉安想接,但他根基淺,需要功勞,也需要掃清障礙。孫稅吏和周家是最大的障礙。我們,是他手裏現成的、還算好用的鏟子。”
“那我們豈不是被他當槍使?”陳鋒有些不安。
“當槍,也比當砧板上的肉好。”毛文瀚悶聲道,“至少我們現在知道槍口該對着誰,也知道拿槍的人暫時需要我們。”
薛靜將徐婉發現的印鑑疑點說了出來。夏銘仔細看了看那兩張票據,眼神微凝:“這個發現很重要。如果印鑑有假,說明這些票據本身可能有問題,甚至整個采買流程都可能被動了手腳。這或許能追溯到更早的、孫稅吏或周家滲透倉廒的線索。”
“但怎麼證實?我們總不能拿着票據去問管印的人。”張磊道。
“不用我們去問。”夏銘看向倉廒入口方向,趙秉安的身影剛剛出現,“把疑點整理好,連同其他發現,定期‘匯報’給趙秉安。讓他去判斷,去查證。我們只提供‘線索’,不負責‘結論’。”
下午,錢貴回來了,身上帶着淡淡的酒氣,眼神更加飄忽。他不再像上午那樣刻意刁難,反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打起了瞌睡。
夏銘和薛靜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不太正常。
就在太陽西斜,衆人準備結束第一天清點工作時,倉廒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一個衙役跑進來,對趙秉安低聲稟報了幾句。趙秉安臉色微變,站起身,對夏銘等人道:“今日到此爲止。爾等先回住處,沒有傳喚,不得隨意走動。” 語氣急促。
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被匆匆“送”回雜役院,院門再次被緊緊關上。門外看守的衙役也增加了。
直到深夜,田嶽才從換班衙役的閒聊中,隱約聽到一點風聲:周家“保安堂”那個掌櫃,今天下午突然“暴病”,被家人接回鄉下“靜養”去了。而戶房那邊,似乎因爲一份舊檔的“遺失”,起了點小爭執。
“暴病”?“遺失”?
夏銘等人心中雪亮。趙秉安動手了!而且動作很快,很準!直接指向了“保安堂”這個毒源線索的關鍵人物和可能留存的書面證據!
徐婉的“預言”,他們遞出的“線索”,趙秉安的野心和手腕……共同促成了這一次迅捷而隱秘的反擊。
結果如何尚不得知,但至少,孫稅吏和周家,絕不可能舒服。
“我們……算是幫了趙秉安一把?”陳鋒有些不確定地問。
“互相利用罷了。”夏銘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又漸漸瀝瀝地下了起來,“他除掉了潛在的證人證據,鞏固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們……”他頓了頓,“我們證明了自己的‘用處’,也暫時獲得了一點喘息的空間。更重要的是……”
他轉過頭,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已經蜷縮在薛靜身邊睡着的徐婉身上:“我們開始理解這個遊戲的玩法了。棋子,也能看到棋盤,甚至……偶爾能猜到棋手的下一步。”
“但棋子終究是棋子。”薛靜的聲音平靜無波,“今天我們可以被用來對付孫稅吏,明天也可能被用來對付別人,或者……被棋手隨手棄掉。”
“所以,”夏銘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們要在還有價值的時候,盡可能看清楚棋盤的全貌,記住每一條規則的漏洞,積累每一分能積累的籌碼。然後……”他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個未盡之意。
然後,等待一個機會。
一個不再是棋子,而是能夠稍稍撬動棋盤,甚至……嚐試爲自己落子的機會。
夜雨敲窗,寒意彌漫。但在這間破敗的雜役院裏,七雙眼睛在黑暗中,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
他們看到了權力的更迭,看到了陰謀的運作,也看到了自身在夾縫中那一點點微弱但真實的“能動性”。
從荒野中懵懂恐懼的獵物,到牢獄中掙扎求生的囚徒,再到如今這枚帶着審視目光、在棋盤上緩慢移動的棋子。
下一步,該往哪裏走?
徐婉在睡夢中,似乎感應到了衆人心中的波瀾,眉頭微微蹙起,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夢境的深處,繼續勾勒着那幅只有她能窺見一角的、模糊而凶險的未來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