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棲岸”項目最終提報,只剩下不到二十個小時。
“棠棣”工作室的會議室裏,燈火通明,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咖啡味、打印機油墨味,以及一種繃到極致的、混合着焦慮與亢奮的氣息。白板上早已寫滿又擦掉,擦掉又寫滿,此刻只剩下最後定稿的核心邏輯圖和幾個關鍵數據。桌面上、椅子上,攤滿了各種文件、效果圖、模型小樣、講稿草稿。
楚堯、周嶼,以及兩位核心設計師老趙和小王,已經在這裏連續熬了第三個通宵。每個人的眼睛都布滿紅血絲,臉色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顯得青白憔悴,但眼神裏都燒着一團不肯熄滅的火。泄密風波的陰影並未散去,反而成了某種催化劑,讓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氣——一股必須用絕對的實力和完美的呈現,去捍衛自己的創意、尊嚴和工作室未來的氣。
“視覺演示視頻最後渲染版本已經傳過來了,我這邊再過一遍轉場和音效同步。”小王揉了揉幹澀的眼睛,緊盯着筆記本電腦屏幕。
“講稿最後三頁的數據核對過了,市場部那邊剛更新的最新行業報告,支撐點更扎實了。”老趙啞着嗓子,用紅筆在打印稿上做着最後的標記。
周嶼正在逐一清點明天要帶過去的物料清單:精心裝幀的方案冊、特種紙印刷的視覺板、U盤備份、備用電腦、激光筆……他的動作一絲不苟,神情凝重,仿佛在檢查即將奔赴戰場的武器。
楚堯站在白板前,最後一次默誦整個提案的邏輯鏈條和講述節奏。他的聲音因爲連續熬夜和說話而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胃部隱約的不適感被高度集中的精神暫時壓制下去,只有額角血管在突突地跳動着,提醒着他身體已經逼近極限。
但他不能停,也不能倒。他是這個團隊的主心骨,是這個項目的靈魂。他知道,明天這一仗,不僅僅是爲了一紙合同。這是在泄密疑雲籠罩下,向甲方“棲岸文旅”,更是向整個行業,證明“棠棣”實力的背水一戰。是在用無可挑剔的專業和超出預期的誠意,去彌補可能因信息泄露而造成的潛在信任裂痕。贏了,工作室將上一個新的台階,團隊士氣將空前高漲;輸了,不僅僅是失去一個項目,更可能讓之前的努力和積累蒙上陰影,甚至動搖根基。
壓力如山,但他必須扛住。
“堯哥,差不多了。”周嶼清點完畢,抬頭看向楚堯,眼裏也滿是血絲,但目光堅定,“所有物料齊備,備份到位。演示流程我們也預演過三遍了。剩下的,就看明天臨場發揮了。”
楚堯點了點頭,目光掃過眼前三位並肩作戰的夥伴。老趙和小王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向他。四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決絕和信任。
“大家辛苦了。”楚堯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回去抓緊時間休息幾個小時,養足精神。明天上午九點,公司集合,我們一起去打贏這一仗。”
沒有豪言壯語,但簡單的幾個字,卻讓疲憊的衆人心頭一熱。小王用力點頭:“堯哥放心,拼了!”老趙也咧嘴笑了笑,雖然那笑容因爲疲憊而顯得有些僵硬。
衆人開始收拾個人物品,關電腦,整理散落的文件。會議室裏忙碌的聲響漸漸平息,只剩下空調低低的運轉聲。窗外的城市已經沉入深夜最寂靜的時刻,遠處只有零星幾盞燈火,映照着漆黑的夜空。
楚堯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他關掉燈,帶上門,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在回蕩。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坐在椅子上,他沒有開大燈,只留了一盞台燈。橙黃的光暈籠罩着桌面上“棲岸”項目的最終版方案封面。封面上,“在地文化沉浸式敘事動線”那幾個字,此刻看起來既熟悉,又帶着一絲沉重的諷刺。
他揉了揉眉心,試圖將那些關於泄密、關於夏清漓、關於裴一墨的冰冷思緒強行壓下去。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需要絕對的專注,需要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明天的戰役中。
然而,就在他試圖放空大腦,積蓄最後一點精力時,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伴隨着一陣突兀的鈴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楚堯皺了皺眉,看向屏幕。
來電顯示:夏清漓。
時間,深夜十一點十七分。
這麼晚了,她打電話來做什麼?楚堯的第一反應是漠然,甚至有一絲被打擾的不耐。明天是決定工作室命運的關鍵時刻,他現在不需要任何來自那個冰冷家庭的幹擾。
鈴聲固執地響着,仿佛他不接就不會停止。
楚堯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幾秒,最終還是伸出手,劃開了接聽鍵。他沒有開免提,將手機貼到耳邊。
“喂。”他的聲音很淡,透着顯而易見的疲憊和疏離。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兩秒,然後傳來夏清漓的聲音。那聲音和平時有些不同,少了往日那種不自覺的冷硬和理所當然,反而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輕柔,甚至有點小心翼翼的討好?
“楚堯……你還沒睡吧?”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關心,但又顯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吃飯了嗎?是不是還在忙?”
楚堯閉了閉眼,心底那潭死水連一絲波瀾都懶得泛起。他想起母親手術那天,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想起自己胃痛難忍時,她可能正和裴一墨聊得熱火朝天。此刻這句遲來的、透着別扭的“關心”,聽起來廉價而可笑。
“在忙。”他言簡意賅,語氣裏沒有給她任何延伸話題的空間,“有事?”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冷淡的態度噎住了。過了幾秒,夏清漓才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一些,帶着明顯的遲疑和猶豫,仿佛在斟酌措辭:
“那個……楚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她頓了頓,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但隔着電話,只能聽到他平穩而冷淡的呼吸聲。
楚堯沒接話,只是握着手機,等着她的下文。他倒想聽聽,在這個他即將背水一戰的深夜,她能有什麼“事”需要“商量”。
夏清漓似乎鼓足了勇氣,語速加快了些,但語氣裏的那點討好意味更明顯了:“是一墨那邊……他最近遇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投資機會,是關於一種新型環保建材的省級區域代理。他考察了很久,產品性能和市場前景都特別好,一旦拿下,利潤空間非常大。”
楚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裴一墨。這個名字現在每次出現,都像一根針,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經上。
夏清漓還在繼續說着,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上了對裴一墨境遇的同情和對那個“機會”的向往:“但是……這個代理權需要先交一筆保證金,數額不小,大概要……三十萬左右。一墨自己的資金最近都壓在雲城項目和工作室的運營上了,一時周轉不開。他那邊挺急的,機會不等人。所以……他就想問問我們……看我們方不方便,先借給他周轉一下?他說了,很快就能回款,最多一兩個月,連本帶利還給我們。”
她說完,電話兩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電流的細微雜音在滋滋作響。
楚堯握着手機,身體保持着接聽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像是瞬間凝固了,然後一點點碎裂,露出底下冰封的、近乎荒謬的底色。
他簡直要……氣笑了。
是真的想笑,一種充滿了無邊諷刺和冰冷寒意的笑。
在“棲岸”項目最終競標的前夜,在他和他的團隊爲了工作室的生死存亡熬盡心血、緊繃到極致的時刻,在他被泄密疑雲和婚姻冰窟雙重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深夜裏……
他法律上的妻子,打來電話。
不是爲了問一句“準備得怎麼樣了?”,不是爲了說一句“別太累,注意身體”,甚至不是爲了爭吵或抱怨。
而是爲了另一個男人——那個極有可能利用她的無心之言竊取了他核心創意的男人——來向他借錢。
三十萬。
輕飄飄的數字,背後是她對另一個男人事業毫無保留的信賴和傾力相助的急切,是她對他這個丈夫財務狀況的“理所當然”的索取,更是對他此刻所承受的一切壓力、焦慮、憤怒和心寒的……視而不見,或者說,根本從未入眼。
那些深夜裏與裴一墨曖昧不明的聊天記錄,藝術展上並肩而立的親密照片,被輕易取消的結婚紀念日預訂,母親手術時她在投資人酒局上的談笑風生,暴雨夜她毫不猶豫奔向裴一墨病床的背影,還有那根指向清晰的、可能因她而起的泄密鏈條……
所有壓抑了許久的畫面,所有積攢了太久的失望、憤怒、痛楚和冰冷,在這一刻,被這通荒謬絕倫的深夜借款電話,像點燃了引信,轟然引爆!
怒火如同熾熱的岩漿,瞬間沖垮了他強行維持的、用於應對明天戰役的冷靜外殼。而比怒火更甚的,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沉入深淵的心寒和荒謬感。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不是害怕,而是極致的情緒沖擊下身體的自然反應。他張開嘴,想說什麼,想質問,想怒吼,想將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和熊熊燃燒的怒火全部傾瀉出來。
但最終,涌到喉嚨口的,卻是一陣劇烈的反胃和眩暈,混合着心髒被狠狠撕裂的鈍痛。
他猛地將手機從耳邊拿開,用力按在了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電話似乎還沒有掛斷,夏清漓細微的、帶着疑惑和催促的“喂?楚堯?你在聽嗎?”的聲音,隱約從聽筒裏傳出來,飄散在台燈昏黃的光暈裏,顯得那麼遙遠,那麼無關緊要。
楚堯低下頭,雙手撐住額頭,指縫間露出他緊閉的雙眼和劇烈起伏的胸膛。
辦公室外,是沉睡的城市和即將到來的黎明。
辦公室內,是他一個人,面對着一片狼藉的內心戰場,和一台還在隱約傳來噪音的、冰冷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