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卿平身。”光緒帝的聲音帶着一股刻意壓制的沉穩,回蕩在大殿中。
例行公事的奏對之後,話題逐漸的轉向了朝鮮危局。出人意料的是,率先出列,以異常強硬姿態發言的,並非帝黨,也非李鴻章,而是首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
“皇上!”世鐸手持笏板,聲音洪亮,帶着一種滿洲親貴特有的底氣,“倭人無視我天朝諭令,悍然增兵朝鮮至萬餘衆,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朝鮮乃太祖太宗欽定之藩屬,二百餘年,恭順有加,豈容倭奴肆意踐踏?此非僅朝鮮存亡之事,實關乎我大清國體威嚴,關乎列祖列宗開創之基業!”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衆人,尤其在李鴻章臉上停留一瞬,繼續道:“臣等軍機處合議,以爲當此之際,退讓一步,則倭人進逼十步!唯有立即增派北洋勁旅,火速入朝,與袁世凱部匯合,以泰山壓頂之勢,陳兵漢城、仁川,方能使倭人知難而退,保我藩籬無恙!具體方案,可令北洋大臣李鴻章,即刻抽調精兵八千至一萬,配足槍炮彈藥,由海路運抵牙山登陸,與駐朝我軍形成犄角之勢。”
世鐸所言,條理清晰,方案具體,甚至考慮到了登陸地點和與現有駐軍的配合。這番言論,與他平日裏優柔寡斷、遇事推諉的形象大相徑庭。榮祿雖未直接發言,但肅立一旁,面無表情,顯然對此是默許甚至支持的。
李鴻章心中頓時了然,同時也泛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欣慰”。這群滿洲親貴,平日裏爭權奪利、掣肘內耗是一把好手,但在真正涉及王朝根本利益、可能動搖其統治根基的外患面前,他們那源於馬背民族尚未完全褪盡的強悍與務實本能,被激發了。他們比誰都清楚,朝鮮若失,遼東難保,京畿震動,他們賴以作威作福的江山就有傾覆之危。在這點上,他們的利益與國家的利益,短暫重合了。
然而,就在李鴻章準備出列,附議並補充細節之時,丹陛之上,光緒皇帝卻開口了,聲音帶着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符而故意營造的“沉穩”與“睿智”:
“禮親王所言,雖有道理,然則是否過於操切了?”
一句話,如同冷水潑入滾油,讓整個大殿瞬間騷動起來。衆臣皆愕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御座。
光緒帝仿佛很滿意這種效果,繼續緩緩道:“倭人增兵,或許確有不當之處。然則,兩國交鋒,尚且不斬來使,何況如今尚未至刀兵相見之地步?我天朝上國,禮儀之邦,豈能效法蠻夷,動輒以兵戈相向?朕意,應先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向日本國發出正式嚴厲之照會,申明我朝嚴正立場,斥責其背信棄義、破壞東亞和平之行爲,責令其限期將軍隊撤回至《濟物浦條約》規定之數額。若其冥頑不靈,再議增兵不遲。如此,先禮後兵,方顯我大清之氣度,亦可使天下各國,明辨是非曲直!”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引經據典,將“天朝上國”的虛架子端得十足。然而,在這劍拔弩張、戰機稍縱即逝的關頭,這番“先禮後兵”的論調,無異於癡人說夢,自縛手腳!
李鴻章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徹底看清了,這位皇帝,不僅權力欲熏心,而且政治智慧極其幼稚,對國際政治的殘酷性一無所知!他依舊活在那個“萬邦來朝”的舊夢裏,以爲一紙照會就能嚇退磨刀霍霍的強敵?
榮祿、世鐸等人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們沒想到,皇帝會在這個關鍵問題上,給出如此迂腐乃至愚蠢的指示。
“皇上!”剛毅忍不住出列,語氣急切,“倭人凶頑,豈是區區照會所能嚇退?此無異於與虎謀皮,空耗時日!待到照會往來,倭人早已在朝鮮站穩腳跟,甚至可能已煽動東學黨釀成大亂!屆時我再派兵,恐已失了先機,陷入被動啊!”
“剛子良!”光緒帝臉色一沉,語氣不悅,“朕意已決!難道你要朕效那窮兵黷武之君,不容分說便擅啓邊釁嗎?此事不必再議,着總理衙門即刻辦理!”
一股無形的寒流,席卷了整個皇極殿。帝黨官員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言;保守派勳貴們臉色鐵青,卻又無法公然抗旨;中間派則噤若寒蟬。一場原本可能達成共識、迅速反應的朝會,就在皇帝這脫離實際的“聖心獨斷”下,陷入了僵局和更深的憂慮之中。
李鴻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心中那股因榮祿等人意外強硬而升起的一絲“欣慰”,早已被巨大的失望和緊迫感所取代。靠光緒帝?靠這滿朝袞袞諸公?大清還有救嗎?
就在北京皇極殿內上演着這出令人窒息的君臣奏對之時,數千裏之外的上海外灘,一棟西式風格的豪華酒店會議室內,另一場關乎東北亞命運的外交博弈,正在緊張地進行。
會議由張佩綸以“北洋全權特使”的身份主持召開。與會者,赫然是在華擁有巨大利益的四大列強駐華公使:俄國公使喀西尼、美國公使田貝、德國公使紳珂,以及最關鍵的人物英國公使歐格訥。
會議室氣氛凝重,雪茄的煙霧繚繞。張佩綸一掃平日文士風度,身着正式的官服,目光銳利,開門見山,將一份措辭強硬的外交聲明,分別遞交四位公使。
“諸位公使先生,”張佩綸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本人奉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中堂及我國皇帝陛下之授權,就目前朝鮮之危急局勢,向貴國政府,並通過諸位,向國際社會,表明我大清帝國之最終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