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被一條名爲“胭脂河”的水系劈成了兩半。
胭脂河之名由來甚遠,傳聞是京城女子皆在河邊梳妝,河流常年漂浮胭脂水膩得名。
胭脂河北邊是皇城,宮牆巍峨森嚴,不重自威;南邊則是坊市,熱鬧非凡,與北面皇城截然不同。
尤其是位於城南最繁華地段的“極樂坊”,此時人流涌動,好不熱鬧。
這裏是銷金窟,進門價就要一百兩銀子。
這裏是也是溫柔鄉,揚州瘦馬,西洋珍珠都能給你搞來。
但這裏同時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修羅場!
高達五層的“極樂樓”燈火通明,琉璃瓦在夜色中反射着迷離的光暈。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入耳,夾雜着賭徒癲狂的嘶吼和女子嬌媚的笑聲,不斷挑起人心最深處的欲望!
“大人……真、真不帶護衛啊?”
極樂坊那扇朱紅色的銅釘大門前,老黃提着一盞寫着“監察”二字的燈籠,兩條腿抖得像是在篩糠。
他看着四周那些或是凶神惡煞、或是眼神陰鷙的看場打手,只覺得脖頸子後面涼風颼颼的。
而站在他身前的李康,身着嶄新的緋紅官袍,腰間掛着那塊“如朕親臨”的金牌,手裏卻提着一把……呃……從路邊鐵匠鋪順來的、連刃都沒開的鐵劍。
“帶護衛?”
李康回頭,借着燈籠昏黃的光,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帶了護衛,他們還怎麼敢動手殺我?”
老黃:“(⊙_⊙)(?)”
大人,您這哪是來查案的,您這是來碰瓷的吧?
李康轉過頭去沒再注意老黃的想法,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塊鎏金的“極樂坊”牌匾。
據說,這三個字還是輔政王楊國忠親自提筆寫的。
字跡狂草,處處都透着一股目中無人的囂張。
“好字。”
李康贊了一聲,隨即便向極樂坊走去。
可剛走到大門口李康就愣住了,他偏頭看向身旁的老黃問道:
“誒,老黃,這極樂坊門口怎麼這麼多百姓?”
老黃順着李康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幾十個衣衫襤褸的老百姓堵在門口,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
“唉,大人有所不知,這輔政王楊國忠的小舅子正是這極樂坊的主人,平日裏可謂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但都礙於輔政王勢大……”
“哼,這都沒有人管管了嗎!我李康三歲便識五顏六色,如今二十卻難辨這世間黑白!”
李康一甩袖子,隨即深吸一口氣,抬起腳,用盡全身力氣——
“嘭!”的一聲踹開了那扇半遮半掩的朱漆大門。
門外熙熙攘攘的百姓們看到門開了,都趕忙一股腦的沖上去要個說法!
李康一看感覺不妙,這麼多人搞這麼大陣仗,萬一把他們嚇到了怎麼辦?
“老黃,你先安撫一下這些百姓,本官自會給他們要個說法!”
說罷,李康便朝一樓大廳走去。
老黃看了看烏泱泱的人群,隨即解釋道:
“這是新上任的監察御史李大人,就是專門來爲你們討個公道的,各位先不要急……”
……
與此同時,極樂坊內。
原本喧囂的一樓大廳,在李康踹門的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數百名正在推牌九、擲骰子的賭徒,以及幾十名穿着暴露的陪酒女子,全都愣住了。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只見大門被踹開後,一股寒風卷着落葉吹入,一道緋紅色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眼前。
他身形單薄,面容清瘦,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透着一股近乎狂熱的亢奮。
“監察御史李康,奉旨……呃……掃黃打非!”
李康舉起手中的鐵劍,氣沉丹田,發出了他穿越以來最渴望被群毆的一聲怒吼:
“哪個是一個看場子的龜公,給本官滾出來!”
……
一、二、三……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三息左右。
隨後,大廳內便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哪來的書呆子?喝多了吧?”
“監察御史?那不是專門寫文章罵人的官嗎?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撒野?”
“還監察御史?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場子!這可是楊國舅的產業!”
就在這時,二樓的欄杆旁,一個滿臉橫肉、左眼有一道刀疤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出來。
他手裏盤着兩顆鐵膽,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李康,眼中滿是像看死人一般的輕視。
他是極樂坊的掌櫃劉峰,人稱“鬼手劉”,也是楊國忠小舅子手下的頭號惡犬。
“李大人?”
鬼手劉轉動着手中的鐵膽,發出咔咔的聲響,“聽說您昨兒個在金殿上挺威風的。怎麼,太後沒賞您幾個美人,您憋得慌,跑到這兒來找樂子了?”
四周的打手們也隨機發出一陣大笑,慢慢地圍了上來。
他們有的手裏提着哨棒、有的則是手裏拿着短斧。
那股濃烈的煞氣,一般人可能還真就被嚇住了。
可李康看着這群圍上來的壯漢,心裏卻樂開了花。
這就對了!
要的就是這種氛圍!
只要他們一擁而上,哪怕同心蠱再厲害,被剁成肉泥那咋也活不了。
“少廢話!”
李康上前一步,直接無視了那些明晃晃的兵器,指着二樓的鬼手劉罵道:
“你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叫你主子出來!告訴他,這極樂坊內藏污納垢,魚肉百姓,本官今天就要把它封了!不僅要封店,還要抓人!誰敢反抗,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鬼手劉的臉色沉了下來。
在京城地界,還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御史,就算是京兆尹來了,也得對他客客氣氣。
“好大的官威啊。”
鬼手劉冷笑一聲,眼中殺機畢露,“既然李大人不想活了,那小的就成全您。弟兄們——”
劉峰怎麼想也想不通,一個太後養的小白臉還真以爲自己得勢了不成!
他手一揮:“給李大人‘鬆鬆骨’!記住,別弄死了……至少別在店裏弄死,扔到胭脂河裏去!”
“是!”
幾十名打手齊聲大喝,如狼群般撲向李康。
李康聽到後激動得渾身顫抖。
“哼,一群狗仗人勢的東西,我監察御史李康今天就非要在這給門外的百姓討個公道,天子腳下,有本事就直接砍了我!”
說完他張開雙臂,直接扔掉了手裏順的鐵劍,閉上眼睛,迎接那即將到來的痛快淋漓的死亡。
一百億!
我來了!
然而,就在那些打手們準備撲上去的時候,原本圍在大門外的人群卻突然騷動起來。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幾十個衣衫襤褸的老百姓突然沖了進來,將李康護在了中心。
“誰敢動李青天!”
“我女兒就是被這極樂坊逼死的!李大人是來給我們報仇的!”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沖到了最前面,用她那幹枯的身軀擋在了李康面前。
“要殺先殺我!老婆子這條命早就想跟你們拼了!”
“還有我!”
“算我一個!”
越來越多的百姓涌入大廳。他們手裏拿着的不是兵器,而是扁擔、菜籃子,甚至是路邊的板磚。
他們平日裏是被踩在泥裏的螻蟻,見到極樂坊的打手都要繞道走。
可今天,當他們看到那個一身緋紅官袍、獨自一人站在虎狼窩裏的年輕官員時,某種被壓抑了太久的東西,在這一刻爆發了。
那是希望。
是在漫漫長夜中,看到的唯一一束敢於燃燒自己的火光。
極樂坊幾十號的打手都愣住了。
不是因爲前面擋着個老太婆,而是因爲那老太婆身後,李康那雙睜開的眼睛。
李康睜開眼,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老婦人,又看着周圍那群把他圍在中間保護起來的百姓,心裏微微一顫。
如果我死了,他們也會死麼……
可一轉眼,李康又想到那可是一百億啊!
回到現實世界拿到百億補貼那不是想幹什麼幹什麼?
李康回過神來,拋去腦海裏轉瞬即逝的想法。
大娘!你讓開啊!你這一擋,把我的百億家產都擋沒了啊!
“你們……”
李康氣得直哆嗦,“他們手中都有利器!你們先退出去!本官……本官不需要保護!”
“大人!”
那老婦人回過頭,滿臉淚水,卻目光堅定,“我們都聽說了,您是是咱們大魏的脊梁!這種髒活累活,這種流血的事,讓我們這些賤命來!您只要好好活着,給俺們做主就行!”
“對!保護李大人!”
“跟這群畜生拼了!”
一時間群情激憤。
而原本凶神惡煞的打手們開始後退。
他們是流氓,是無賴,但也怕犯衆怒。
這裏是京城,若是真的激起了民變,哪怕是輔政王也保不住他們。
二樓的鬼手劉臉色瞬間一沉。
他看着底下那個被人群簇擁着、明明手無寸鐵卻仿佛擁有千軍萬馬的年輕官員,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忌憚。
這就是……民心?
一個上任才一天的官,憑什麼能讓這些螻蟻爲他拼命?
更可怕的是,鬼手劉想起了昨夜的傳聞。
聽說這李康在文淵閣,一人就逼退了魔教絕頂高手。
如今他面對自己的手下,竟然連劍都扔了,還要張開雙臂迎接斧頭……這……?
“這是個高手……絕對是高手!”
鬼手劉越想越是冷汗直流:
“莫不是空城計?!他在引誘我們動手,好名正言順地把我們全殺了!”
“先撤!回去讓楊大人拿主意!”
鬼手劉當機立斷,轉身就往後門跑去:
“去通知舅爺!這李康先動不得!他簡直就是個瘋子!”
原本氣勢洶洶的極樂坊,瞬間亂作一團。
打手們見老大都跑了,哪裏還敢戀戰?紛紛丟下兵器,抱頭鼠竄。
“別跑啊!”
李康推開身前的老婦人,撿起地上的鐵劍,絕望地追了兩步。
“回來!你們的職業操守呢?靠!”
“噗通。”
那個剛才舉斧子的打手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瘋狂磕頭:
“大人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這就滾!這就滾!”
說完,便趕忙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大門。
一時間,極樂坊內亂作一團,不過一刻鍾都跑幹淨了。
李康提着劍,站在空蕩蕩的大廳中央。
四周是滿眼崇拜、正在歡呼“青天大老爺”的百姓。
腳下是慌亂之中遺落的錢袋和兵器。
就在這時,一陣晚風拂過窗棱,吹動了他那一身緋紅的官袍……
在百姓眼中,這是一位單刀赴會、以一人之威鎮壓壞人的英雄。
而在李康心裏,這風……真冷啊。
“老黃。”
李康轉過頭,看着正躲在柱子後面、一臉崇拜地擦着眼淚的老黃,聲音有些哽咽。
“把地上的銀子撿一撿。”
“大人這是……要充公嗎?”老黃激動地問。
“充個屁的公!”
李康悲憤地把鐵劍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拿着這點錢,去給我買塊豆腐。”
“買豆腐?”
老黃一愣,“大人莫不是餓了?”
“不。”
李康仰起頭,看着極樂樓頂那盞搖搖欲墜的琉璃燈,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要一頭撞死在上面……”
這一夜,京城震動。
監察御史李康,單槍匹馬闖入極樂坊,未動一刀一槍,僅憑一身正氣與浩然官威,嚇退數百亡命徒,封了輔政王的錢袋子。
百姓奔走相告,皆稱其爲“李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