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畫具果然在下午準時送達。
不再是角落裏蒙塵的舊物,而是全新的、品質極佳的品牌。各種型號的畫筆、琳琅滿目的顏料、不同質地的畫紙和畫布,甚至還有專業的調色油和畫媒劑,一應俱全,整齊地擺放在畫室新添置的儲物架上。
蘇晚站在畫室中央,看着這些嶄新的工具,心情復雜難言。
凌曜用最直接的方式,履行了他早成的承諾,甚至遠超預期。這份“慷慨”背後,是補償?是施舍?還是……別的什麼?
她甩甩頭,不再去揣測那個男人的心思。無論他的動機如何,這些畫具是真實的,她重新獲得的這片小小天地也是真實的。
她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塊新的畫布,固定在畫架上。看着那片純淨的白色,指尖劃過細膩的布紋,一種久違的創作沖動慢慢涌了上來。
這一次,她不再畫窗外千篇一律的風景,也不再臨摹畫冊上的靜物。
她調色,起稿,筆尖蘸取濃鬱的鈷藍和深紫,混合着灰白,開始在畫布上塗抹。
她畫的是夢。
是那個冰冷樓梯間裏,月光投下的、扭曲而漫長的陰影。
是那雙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充滿了戾氣和冰冷的眼眸。
是那種被扼住喉嚨、無法呼吸的恐懼和窒息感。
還有……高燒混沌中,偶爾落在額頭上那一點虛幻的、冰涼的味藉。
她的筆觸不再是之前的小心翼翼,而是帶着一種壓抑後的宣泄和大膽。色彩濃烈而陰鬱,構圖充滿了張力,將那種極致的恐懼與一絲微弱的、矛盾的渴望交織在一起。
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
……
書房裏。
凌曜處理完最後一份文件,捏了捏眉心。目光下意識地瞥向一旁已經黑屏的監控顯示器。
他確實關閉並移除了那個畫室的監控探頭。
一種莫名的……不適感,讓他不再願意用那種方式窺探。或者說,他隱隱覺得,那樣做會徹底毀掉一些剛剛開始、他還未看清的東西。
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向二樓東側。
畫室的門依舊虛掩着。
他放輕了腳步,走到門邊。
裏面很安靜,只有畫筆劃過畫布的細微沙沙聲。
他透過門縫看去。
蘇晚背對着他,站在畫架前。她換了一件寬鬆的舊T恤,上面沾了些許顏料,卻絲毫不顯邋遢,反而有種隨性的專注美。
她正在作畫,動作投入而忘我,偶爾會退後兩步,抱着手臂審視畫面,眼神銳利而專注,完全不是平時那副溫順或驚慌的模樣。
凌曜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向那幅畫。
當看清畫布上的內容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不再是溫和的風景或靜物。
那是大片壓抑的、冰冷的藍色和紫色,扭曲的樓梯輪廓隱現其間,陰影被拉得很長,仿佛要吞噬一切。畫面的中心,雖然抽象,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極致的恐懼和掙扎。
而在那一片冰冷恐懼的色調中,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柔和的暖色,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又像絕望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是……
凌曜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認出那是他昨晚遞給她的水杯的溫度,是他敷在她額頭上的毛巾的涼意,是……他嗎?
她竟然將昨晚的經歷,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出來?如此直接,如此強烈,如此……真實。
這不是夏安安的風格。夏安安永遠不會畫這種陰暗掙扎的東西,她的世界永遠是明媚的、熱烈的、甚至帶着攻擊性的。
而蘇晚的畫裏,有一種脆弱下的堅韌,恐懼中的掙扎,以及……對那一點點微光近乎貪婪的捕捉。
凌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忘記了時間。
他看着她的筆觸,看着她微微蹙眉思考的樣子,看着她偶爾用手指快速抹開一道顏色時專注的側臉……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心底蔓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一個蒼白的影子,不是一個簡單的替代品。
她有着自己獨立的、豐富的、甚至可能是痛苦的內心世界。而她正用這種方式,沉默地、倔強地表達着。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完成這幅畫之後的樣子。
他沒有推門進去,也沒有出聲打擾。
就像之前那個傍晚一樣,他再次選擇了無聲的注視。
但這一次,沒有了監控的隔閡,距離更近,看到的也更清晰。
他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向她靠近了那麼一點點。
而沉浸在創作中的蘇晚,對門外那雙深邃復雜的目光,依舊一無所知。
畫布上,冰冷的陰影與那一點微光,仍在無聲地對抗、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