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春雨總算徹底停了，陽光變得慷慨起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御花園裏，各色花卉仿佛一夜之間接到了指令，爭奇鬥豔地開放起來，空氣裏浮動着甜膩的花香。
御膳房的氛圍也隨着天氣一同轉變。厚重的冬日漸行漸遠，菜單開始向更清爽、更時令的春夏季過渡。林曉月感覺自己揉面的胳膊都輕快了不少。
這日，她正按照吩咐，處理一批新送來的、極爲鮮嫩的春筍。筍尖如玉，散發着清新的草木香氣。
【這麼好的筍，只用來煲湯太可惜了。】她一邊利落地剝去筍衣，一邊在心裏盤算，【做個油燜春筍？或者筍丁燒麥？哎呀，想想都饞了。】
她正想着，一個有些面生、衣着體面的中年太監在御膳房副總管李公公的陪同下，踱步走了進來。李公公臉上堆着近乎諂媚的笑容，與平日裏那副精明算計的樣子判若兩人。
“孫總管，您瞧瞧，這就是咱們御膳房近日來的時鮮，都是頂好的貨色。”李公公指着各類食材介紹道。
那位被稱作孫總管的中年太監面容白淨，神態溫和，但眼神掃過之處，卻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他微微頷首，目光在廚房裏緩緩移動，似乎在檢查，又似乎在尋找什麼。
林曉月趕緊低下頭，專心對付手裏的春筍，心裏嘀咕：【這又是哪位大佛？看李副總管那樣子，來頭不小啊。】
孫總管的目光掠過忙碌的衆人，最終，落在了林曉月手邊那個小盆裏。盆裏是她剛剛剝好的春筍，筍肉潔白如玉，被她用刀背輕輕拍鬆，切成了大小均勻的滾刀塊，浸泡在清水中，愈發顯得水靈脆嫩。
他腳步頓了頓，走了過來。
李公公連忙跟上，解釋道：“這是準備用來做火腿鮮筍湯的。”
孫總管沒接話，只是看着那盆筍，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林曉月耳中：“這筍處理得倒是幹淨利落。拍鬆而不碎，切塊勻稱，浸泡得法，能最大程度保持其鮮甜脆嫩。是個細致人。”
林曉月愣住了，下意識地抬起頭。
李公公也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笑容更盛，順着話頭道：“孫總管好眼力！這丫頭是林總管的孫女，叫曉月，別看她年紀小，手腳是挺麻利，也肯用心。”
孫總管的目光這才落到林曉月臉上，溫和地笑了笑：“嗯，不錯。用心比手藝更重要。”
說完，他便在李公公的陪同下，繼續向前巡視去了。
留下林曉月一個人站在原地，有點懵。
【啥情況？這就……被誇獎了？】她心裏有點小雀躍，又有點不敢相信，【這位孫總管看起來挺和氣的，眼光也不錯嘛！】
她沒注意到，旁邊幾個李副總管的心腹，眼神交換間，都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陰霾。
李副總管送走孫總管回來後，臉色明顯沉了下來。他走到林曉月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說：“曉月姑娘，真是好運氣啊，得了孫總管的青眼。孫總管可是太後娘娘身邊最得用的掌事太監，管着慈寧宮的大小事宜，他老人家一句誇，可比咱家說十句都管用。”
林曉月心裏“咯噔”一下。【太後身邊的紅人？我的媽呀，這來頭確實不小。不過……李副總管這語氣，怎麼聽着酸溜溜的，不太對勁啊。】
她連忙低下頭，做出惶恐的樣子：“副總管謬贊了，奴婢只是做好分內事，不敢當孫總管誇贊。”
“分內事？”李副總管輕哼一聲，“能把分內事做到讓孫總管都留意，那也是你的本事。好好幹吧，說不定哪天，就被調到慈寧宮去當差了，那才是前途無量呢！”
他這話聽着是勉勵，但那語氣，怎麼聽都像是夾槍帶棒。
等他走遠，春桃才悄悄蹭過來，小聲說：“曉月，你可得小心點。李副總管這人最是記仇，你爺爺壓他一頭，現在你又入了孫總管的眼，他怕是更要視你爲眼中釘了。”
林曉月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這宮廷職場，誇你一句都可能被架在火上烤！我只想安安分分做個廚娘，順便投喂一下小可憐，怎麼就這麼難呢！】
心情復雜地忙完上午的活計，到了下午往西六所送點心的時候，林曉月還有些蔫蔫的。她今天做的是簡單的桂花糖藕，將糯米塞入藕孔，用紅糖和桂花慢火煨煮得軟糯香甜。
走進西六所院子，老嬤嬤依舊在廊下打盹，姿勢都跟昨天一模一樣。
推開正房門，蕭恒正臨窗而立，似乎在看她上次指給他看的那棵發芽的老樹。聽到聲音，他轉過身來。
幾個月下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林曉月在這個時間出現，甚至會隱隱流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殿下，今日的點心是桂花糖藕。”林曉月將食盒放在桌上，聲音比平時低落了些。
蕭恒走過來，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才看向那碟色澤紅亮、散發着桂花甜香的糖藕。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卻沒有立刻吃。
林曉月一邊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食盒，一邊忍不住小聲抱怨，當然，是在心裏：【唉，真是人在宮中坐，鍋從天上來。不就是筍切得好點嘛，也能惹來麻煩。那個李副總管，肯定又要想法子給我小鞋穿了。爺爺雖然護着我，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蕭恒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抬起眼，看着林曉月微蹙的眉頭和帶着愁容的臉。
【……麻煩……李副總管……小鞋穿……】
他靜靜地聽着她心裏那些關於職場傾軋的煩惱，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有什麼情緒微微涌動。
林曉月完全沒察覺，收拾好東西，習慣性地開始今日的“健康播報”：“殿下，這糖藕軟糯，好消化，春天吃些甜的也能讓人心情好些。您……”她頓了頓，看着蕭恒似乎比往日更顯沉靜的臉，把後面關於“多曬太陽”的嘮叨咽了回去，改口道，“您慢用，奴婢先告退了。”
她行了一禮，提着食盒轉身離開，背影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蕭恒站在桌邊，目送着她離開，直到那扇門輕輕合上。他低頭，看着桌上那碟她精心制作、卻因爲心事而似乎忘了像往常一樣催促他“快趁熱吃”的桂花糖藕。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窗外那點陽光都偏移了角度。
然後，他走到書桌旁，拿起筆，在一張不大的紙條上，緩慢而認真地寫下了幾個字。寫完後，他將紙條仔細折好，走到門口，遞給了廊下那個仿佛永遠在打盹的老嬤嬤。
老嬤嬤接過紙條，渾濁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蕭恒一眼，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地將紙條收進了袖中。
蕭恒看着她將紙條收好，這才轉身回到屋裏，重新拿起筷子，安安靜靜地，將那塊已經微涼的桂花糖藕吃完。
甜糯的味道在口中化開，但他心裏想着的，卻是那個小宮女離開時，心裏那些嘈雜的、充滿擔憂的絮叨。
【……麻煩……】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聲地收緊了些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