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圜丘的第四天,林線開始晶化。
起初只是零星的、點綴在鬆針間的細小閃光,像清晨的露珠在陽光下破碎。隨着秦洛和北鬥繼續向西深入,那些閃光變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連貫。到了正午時分,他們腳下的腐殖層已經徹底改變——不再是鬆軟的黑土,而是覆着一層薄薄的、玻璃質感的透明硬殼,踩上去會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像踩碎無數細小的燈泡。
北鬥走得小心翼翼。牧羊犬的爪子踏在晶化地面上時,會本能地收縮肉墊,用邊緣的晶體層接觸地面,仿佛那些晶體是天然的防滑釘。它的呼吸平穩,但耳朵始終向前,鼻子不時抽動,像在空氣中捕捉某種只有它能感知的信息。
秦洛停下腳步,蹲下身,用地質錘的尖端輕輕撬起一塊晶化土塊。土塊在手中裂開,露出內部結構:黑色的土壤顆粒被半透明的硅質網格包裹,像琥珀封住昆蟲。網格有脈絡,像是某種真菌菌絲或植物根系的礦物化殘留。
他想起蘇瑾論文裏的一張插圖:顯微鏡下的“晶化共生體”,有機物與無機物在細胞層面的融合。注釋寫道:“非侵蝕性晶化,而是共生性置換——硅質沿生物組織模板沉積,形成保留原結構的復合體。能量富集區的特有現象。”
能量富集區。
秦洛站起身,舉起地脈探針。屏幕上的讀數已經上升到+1.87 G,比在圜丘時高出一截。條形圖完全變紅,邊緣開始閃爍——這是秦洛設置的警告閾值。
他們正在接近某個強輻射源。
但周圍的環境……太安靜了。
沒有鳥鳴,沒有蟲聲,連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都變得異常沉悶,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聽到的聲音。光線也奇怪:明明是多雲天氣,陽光應該柔和,但林間卻彌漫着一種銳利的、幾乎刺眼的明亮。每一片晶化樹葉都像小鏡子,反射出破碎的光斑,讓整個空間充滿扭曲的光影。
北鬥突然停下,抬頭望向右側的樹林深處。它的耳朵完全豎起,身體繃緊,喉嚨裏發出那種探測性的低鳴。
秦洛順着它的視線看去。
三十米外,一棵巨大的鬆樹。
或者曾經是鬆樹。
樹幹已經完全晶化——不是覆蓋晶體,而是整個木質部被置換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的硅質材料。樹皮與晶體融爲一體,表面光滑如琉璃,內部還能看到年輪的模糊紋理,像被封存在玻璃中的化石。樹冠依然茂密,但針葉也都晶化了,每一根鬆針都像細小的水晶簇,在風中輕輕碰撞,發出風鈴般的聲音。
而在這棵“琉璃鬆”的根部,蜷縮着一團東西。
秦洛緩緩靠近,地質錘橫在身前。北鬥跟在他側後方,步伐更輕,幾乎無聲。
十米。看清了。
是一只狐狸。
或者說,曾經是狐狸。
屍體的皮毛還保留着紅褐色的底色,但表面覆蓋着一層細密的、鑽石般的晶體顆粒,像穿了一件鑲嵌碎冰的裘皮。屍體沒有腐爛,也沒有被食腐動物啃食的痕跡——晶體層顯然有某種保護作用。狐狸的眼睛還睜着,瞳孔已經變成渾濁的乳白色晶球,反射着詭異的白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狐狸的嘴裏。
它叼着一朵花。
花是紫色的,五瓣,花蕊金黃——和秦洛之前在蝙蝠領地采集的那種紫花一模一樣。但這裏的紫花也已經晶化,花瓣像薄紫水晶片,花蕊是細小的金色晶柱。
狐狸死前在吃花。
秦洛蹲下身,用地質錘輕輕撥弄屍體。屍體僵硬,但沒有異味。他注意到狐狸的腹部微微鼓起——懷孕狀態?還是……
他小心地用錘尖劃開腹部的皮毛。晶體層碎裂,露出下方的皮膚。皮膚下沒有血肉,只有一團致密的、半透明的硅質結構,內部包裹着幾個更小的、胚胎形狀的晶體團塊。
晶化從內部開始。
秦洛收回手,站起身,後退兩步。
“能量濃度太高了。”他低聲說,“超過了生物承受的臨界點。”
蘇瑾在論文的警告欄裏寫過:“節點輻射存在安全閾值。當局部能量密度超過1500毫高斯/立方米,大多數哺乳動物會出現晶化症狀;超過3000,組織器官開始不可逆礦物化。閾值因物種、個體健康狀況、暴露時間而異。”
探針讀數:+1.87 G,換算成能量密度大約是……秦洛快速心算——蘇瑾給過換算公式——超過2500毫高斯/立方米。
接近危險線。
但北鬥沒事。不僅沒事,似乎還很舒適。牧羊犬正繞着那棵琉璃鬆轉圈,鼻子貼近樹幹,深深吸氣,眼睛裏的藍光明亮穩定。
適應性。或者說,進化。
秦洛打開探針的頻譜分析功能——這是他昨天在路上調試出來的新功能,可以顯示磁場異常的頻率成分。
屏幕刷新,出現一個波形圖。
背景噪聲是平直的基線。但在基線上方,有三個明顯的峰值:一個在極低頻(<1Hz),對應玉琮那種緩慢的潮汐式脈動;一個在中頻(10-50Hz),對應西北冰封山脊的脈沖波動;還有一個在高頻(100-200Hz),穩定,持續,而且……正在增強。
高頻峰值的中心頻率是147Hz。
秦洛記得蘇瑾筆記裏的一句話:“某些人工構造節點(如寺廟、祭壇)的能量輻射具有特征頻率,通常在100-200Hz區間,可能與建築結構或儀式殘留有關。”
147Hz。很可能就是人工節點的特征頻率。
他旋轉探針,尋找信號最強的方向。當指向西南方,略微偏下時,頻譜圖上的高頻峰值達到最高,幾乎要超出屏幕範圍。
西南方。地勢更低的方向。
秦洛收起探針,拍了拍北鬥的背。“走這邊。”
他們改變方向,不再沿着山脊線走,而是向下,進入一條山谷。
地勢越往下,晶化程度越深。樹木完全變成了琉璃雕塑,有些甚至因爲內部應力而開裂,裂口處析出更粗大的、像鍾乳石般的晶體簇。地面不再是薄殼,而是厚達數厘米的晶體層,走在上面必須極其小心——有些區域已經光滑如鏡,稍不留神就會滑倒。
但奇異的是,生命並沒有完全消失。
秦洛看到了一些在晶體環境中存活的生物:通體透明、像玻璃雕刻的蜘蛛,在晶化樹幹間織出閃着微光的網;拳頭大小、外殼完全晶化的甲蟲,緩慢爬過地面,腿部與晶體摩擦出細碎的、像敲擊音叉的聲音;甚至還有一群蝴蝶——翅膀是薄如蟬翼的水晶片,飛行時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一個完整的、晶化的生態系統。
“晶化共生。”秦洛喃喃道。不是死亡,而是轉化。有機物與無機物在能量場中達成新的平衡,形成一種既非純粹生物也非純粹礦物,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存在狀態。
那麼隱山寺呢?一座唐代寺廟,如果也處於這種高能量環境中,會變成什麼樣?
繼續下行一個小時後,他們抵達了谷底。
這裏有一條溪流。或者說,曾經是溪流。
河床還在,但河水已經幹涸。河床表面覆蓋着厚厚一層乳白色的晶體,像凝固的石膏漿。晶體表面有水流沖刷的波紋痕跡,但已經固化千年。
而在溪流對岸,山谷的懷抱中,就是隱山寺。
秦洛第一眼看到它時,幾乎以爲那是自然形成的晶體簇。
寺廟建築群依山而建,從山腳到半山腰,層層疊疊的殿宇、回廊、佛塔。但所有建築表面,都被一種巨大的、淡紫色的水晶簇包裹着。水晶不是均勻覆蓋,而是像藤蔓般纏繞着梁柱,從門窗內部生長出來,在屋頂形成尖銳的晶冠。有些建築已經完全被水晶吞沒,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有些則半露半掩,木石結構與晶體共生,形成怪誕而美麗的效果。
整座寺廟在午後的陽光下,散發着柔和的、夢幻般的紫光。
但最奇異的不是視覺景象。
是能量場。
秦洛距離寺廟還有至少兩百米,手中的探針已經開始報警。屏幕上的讀數瘋狂跳動:+2.5 G,+3.1 G,+4.0 G……最終穩定在+4.7 G,幾乎是指量程的上限。條形圖完全變紅,瘋狂閃爍。頻譜圖上,147Hz的峰值高聳如塔,而且波形變得異常尖銳,不再平滑,像是某種強烈的幹擾或紊亂。
與此同時,秦洛感到皮膚傳來刺痛感——不是物理刺痛,而是能量場對生物電系統的直接幹擾。耳朵裏響起高頻的嗡鳴,視野邊緣開始出現閃爍的光斑。
北鬥的反應更劇烈。牧羊犬停下腳步,身體低伏,發出痛苦的嗚咽。它眼睛裏的藍光劇烈閃爍,與寺廟的紫光形成某種不協調的共振。前肢的晶體鱗片開始不受控制地發光,亮度遠超平時。
秦洛立刻後退。
退出約五十米後,刺痛感和嗡鳴減輕。探針讀數回落到+2.0 G左右。北鬥也平靜下來,但依然警惕地盯着寺廟。
“有屏障。”秦洛判斷。
不是物理屏障,而是能量屏障——高濃度的地脈能量在此處“淤塞”,形成自循環的能量場,像一堵無形的牆,將寺廟與外界隔絕。強闖的話,可能會被高能量場瞬間晶化,或者引發其他未知反應。
他需要找到進入的方法。
秦洛繞着寺廟外圍,保持安全距離觀察。
寺廟坐北朝南,背靠山崖,前臨幹涸的溪流(古稱“玉帶水”),兩側有丘陵環抱(“青龍白虎砂”),典型的“山環水抱”風水格局。按照蘇瑾論文裏關於風水與地脈關系的論述,這種格局往往能匯聚和穩定地脈能量流動。
但現在,能量不是穩定流動,而是淤塞了。
問題出在哪裏?
秦洛的目光落在幹涸的溪流上。
“水口。”他低聲說。
風水理論中,“水口”是水流進出局地的關鍵位置,關系到氣(能量)的聚散。如果水口被堵塞,氣就會淤滯,形成“煞”。
這條溪流原本應該是寺廟的能量進出通道之一。但現在溪水幹涸,河床晶化,等於水口被徹底封死。再加上寺廟本身可能存在的其他能量調節結構(如地宮、法陣)年久失修或損壞,導致整個節點的能量循環中斷,淤積在局部,形成高強度的、紊亂的力場。
要進去,可能需要疏通水口。
但怎麼疏通?讓幹涸千年的溪流重新流動?幾乎不可能。
秦洛需要更具體的線索。他舉起探針,開啓掃描模式,緩慢移動,尋找能量場的薄弱點。
探針的讀數隨着位置變化而波動。在某些點,讀數會突然下降20-30%,然後又回升。這些“凹陷點”的分布似乎有規律——沿着一條弧線,從溪流上遊某處開始,繞到寺廟西側,再到後山。
秦洛沿着這條弧線行走,記錄每個凹陷點的位置。北鬥跟在他身後,牧羊犬的反應也有變化:在凹陷點,它顯得更放鬆,晶體鱗片的亮度降低;在能量高峰點,它會再次緊繃。
走到第七個凹陷點時,秦洛停下了。
這裏位於寺廟西側的一片小坡地,坡地上有幾塊散落的石碑,碑文已經風化難辨。但引起秦洛注意的不是石碑,而是石碑之間地面上的一處異常。
地面沒有被完全晶化。在一片乳白色晶體覆蓋中,露出一塊直徑約一米的圓形區域,區域內的土壤正常——黑色,溼潤,甚至長着幾株青翠的、沒有晶化的雜草。
探針讀數:+0.8 G,幾乎是背景值。
一個“安全島”。
秦洛蹲下身,仔細檢查這塊區域。土壤鬆軟,有蚯蚓活動的痕跡。他用手挖開表土,向下約二十厘米,指尖碰到了堅硬的東西。
不是石頭。是金屬。
他加快挖掘,很快清出一片。
那是一塊青銅板,邊長約五十厘米,厚度約兩厘米。板面刻着復雜的圖案:中心是一個圓,圓內是陰陽魚太極圖,周圍環繞着八卦符號,最外圈是二十八星宿的簡化圖。
而在太極圖的陰陽分界線上,有兩個凹槽:一個是圓形,直徑約三厘米,深度約一厘米;另一個是方形,邊長約兩厘米,深度相同。
秦洛立刻想到了什麼。
他從背包裏取出那兩顆珠子。
乳白的節點石珠,是完美的球形。琥珀色的晶化麂晶核,被他這些天打磨過,現在近似立方體。
尺寸吻合。
他將石珠放入圓形凹槽。
嚴絲合縫。
再將晶核放入方形凹槽。
同樣完美。
就在晶核落入凹槽的瞬間,青銅板輕微震動了一下。
板面的圖案開始發光。
不是整體發光,而是沿着特定的線條——太極圖的S形分界線,八卦的每一爻,星宿的連線——逐一點亮。光芒是柔和的乳白色(來自石珠)和溫暖的琥珀色(來自晶核),兩種光色在圖案中流動、交匯。
同時,秦洛感到腳下的地面傳來極其輕微的震動,像遠處有巨獸翻身。
他抬起頭,看向寺廟方向。
包裹寺廟的淡紫色水晶簇,其中一部分開始改變光澤——從純粹的紫光,變成夾雜着乳白和琥珀的混合光。水晶內部的某些脈絡似乎被激活,發出更強的亮度。
能量場在變化。
探針的讀數開始下降:+4.7 G→+4.2 G→+3.8 G……
雖然依然很高,但至少有了缺口。
秦洛迅速做出判斷:這個青銅板是寺廟外圍的“調節裝置”之一,可能對應風水中的某個“竅穴”。激活它,可以暫時削弱局部的能量屏障,打開一個進入窗口。
但窗口不會持續太久。從能量下降的速度看,最多維持幾個小時。
他必須立刻行動。
秦洛收回兩顆珠子——光芒立刻熄滅,但能量讀數沒有立刻回升,似乎有延遲效應。他將珠子收好,快速返回寺廟正門方向。
途中,他注意到溪流上遊的河床某處,晶體層表面出現了細微的裂紋,裂紋中滲出極少量清澈的水——不是地表水,更像是從深層岩縫中涌出的地下水。
水口開始鬆動了。
抵達寺廟山門前時,探針讀數已降至+2.5 G。雖然依然危險,但至少皮膚刺痛感和視覺幹擾消失了。北鬥的狀態也明顯好轉。
山門是座石制牌坊,也被水晶簇包裹,但牌坊下的通道相對清晰——水晶生長時在這裏留出了一個拱形門洞。門洞內幽深,看不到盡頭。
秦洛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
探針握在左手,地質錘在右手。北鬥緊貼他身側。
他踏入門洞。
瞬間,溫度驟降。
不是寒冷,而是一種奇異的、像浸入冷泉的清涼感。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臭氧和檀香混合的氣味——檀香?這裏荒廢至少幾百年了,怎麼會有檀香?
光線也變得奇怪。門洞內沒有直接光源,但兩側的水晶壁自發散出柔和的紫光,照亮通道。光線不是均勻的,而是像水波般流動,在牆壁上投下變幻的、像經文或符咒的陰影。
秦洛低頭看探針。
讀數穩定在+2.3 G。
頻譜圖上,147Hz的峰值依然存在,但波形變得平緩許多,不再尖銳紊亂。
能量場在青銅板激活後,進入了短暫的“疏導”狀態。
他繼續前進。
通道長約三十米,盡頭是一處庭院。
庭院的景象,讓秦洛停下了腳步。
這裏沒有被水晶完全覆蓋。地面是青石板,縫隙裏長着青苔——正常的青苔,沒有晶化。庭院中央有一棵古銀杏,樹幹粗壯,枝葉金黃——不是晶化,是秋天正常的黃葉。樹下有一口石井,井口覆着石板。
一切都像是……時間停滯在了寺廟荒廢前的那一刻。
但庭院四周,那些殿堂和回廊,依然被水晶簇包裹着,紫光流轉,提醒着這裏早已不是凡俗之地。
秦洛走到銀杏樹下,抬頭。
樹冠遮天,葉片在看不見的風中輕微搖動,發出沙沙聲。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
沒有風聲,沒有鳥鳴,沒有晶化生物活動的聲音。只有庭院內的自然聲響——樹葉聲,自己的呼吸聲,北鬥輕微的腳步聲。
這裏是一個被能量場隔絕出來的“氣泡”。
一個千年前的時空膠囊。
秦洛轉身,看向正殿。
殿門半開,門內黑暗。
但他手中的探針,此刻正劇烈震動。
讀數飆升到+5.0 G,超出量程。
屏幕閃爍警告:“檢測到強烈能量源——距離<10米。”
主殿裏,有東西。
北鬥走到他身邊,仰頭看着殿門,眼睛裏藍光熾烈如火焰。
它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渴望的吠叫。
仿佛在說:在裏面。
我們要找的,在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