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遷開始的瞬間,蘇挽月就知道不對勁。
正常躍遷應該是平滑的——先是引擎的低沉嗡鳴達到頂峰,然後是空間被壓縮的輕微窒息感,接着視野中的星光被拉長成線條,最後在一陣短暫的眩暈後,抵達目的地。
但這次不是。
引擎的聲音在達到臨界點時突然扭曲,像被掐住喉嚨的野獸發出的嘶鳴。控制台上的所有儀表開始瘋狂跳動,警報聲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舷窗外的星空沒有變成線條,而是碎裂了——像一面被重錘擊中的鏡子,裂紋向四面八方蔓延,裂縫中是純粹的、不反射任何光的黑暗。
“幹擾!”林燼在駕駛座上吼道,雙手死死抓着操縱杆,金色瞳孔裏的流光瘋狂旋轉,“是慕容白!他在躍遷路徑上布了幹擾場!”
蘇挽月坐在副駕駛位,機械左手已經自動進入戰鬥模式——手掌變形,露出內置的數據接口,正以每秒數百萬次的速度嚐試破解幹擾信號。新手臂的神經連接處傳來灼熱的刺痛感,那是過度負載的警告,但她咬緊牙關沒出聲。
“能穩住嗎?”她的聲音在警報聲中異常冷靜。
“我在試!”林燼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飛舞,速度快到幾乎出現殘影。在他的金色視野裏,周圍的空間結構像被撕碎的布,碎片在虛空中旋轉、碰撞、消失。他能“看”到幹擾的來源——不是單一的能量場,是幾百個微型的時空扭曲點,像陷阱般布滿他們的躍遷路徑。
每個點都在釋放混亂的時空漣漪,這些漣漪疊加、共振,形成一張摧毀一切秩序的網。
口袋宇宙本身在劇烈震動。球形的控制核心開始出現裂縫,乳白色的牆壁一塊塊剝落,露出後面裸露的機械結構和閃爍的電弧。
“躍遷核心過載百分之二百!”伊森的聲音從後排傳來,虛弱但清晰,“再不脫離,我們會和口袋宇宙一起炸成碎片!”
“那就脫離!”林燼做出決定,“棄船!用逃生艙!”
“不行!”蘇挽月指向控制台,“逃生艙系統已經被幹擾鎖死!強行彈射會被時空亂流撕碎!”
震動更劇烈了。天花板的一塊裝甲板脫落,砸在控制台上,火花四濺。林燼側身擋了一下,滾燙的金屬碎片擦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蘇挽月幾乎本能地伸出手——機械左手瞬間變形,展開一面能量護盾,擋住了後續的碎片。她的動作流暢得仿佛這只手已經跟隨她二十年,而不是兩小時。
“謝謝。”林燼抹了把臉,血混着汗水在手指上黏膩溫熱。
“不客氣。”蘇挽月說,深灰色的眼睛掃過他臉上的傷口——不深,但需要處理。這個念頭剛浮現,她就感到一陣輕微的恍惚。
關心。她在關心他。
不是指揮官對士兵的責任,不是隊友對隊友的照應,是更私人的……在意。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不安,但沒時間細想。
“只有一個辦法。”林燼盯着金色視野裏那些時空扭曲點,“我從內部‘編織’一條路。用我的能力,強行穩定一條通道,讓我們穿過去。”
“風險?”蘇挽月問。
“我可能會被時空亂流卷走,或者大腦過載變成植物人,或者……”林燼咧嘴一笑,那個熟悉的、帶着點瘋狂的笑容,“或者成功,我們活下來。”
“需要多久?”
“三十秒。你們負責穩住飛船,別讓它在我工作時散架。”
林燼閉上眼睛。
在金色視野裏,他“看”向那些混亂的時空漣漪。它們像狂暴的海浪,沒有規律,只有純粹的毀滅性能量。要在這樣的混亂中開辟一條穩定通道,就像在台風眼中建造一座紙橋。
但他必須做。
他深吸一口氣,意識向內沉入那部分異質編碼——那些來自“漏洞”,來自那個“東西”,來自母親的禮物。
溫暖。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接觸這部分基因時的感覺。不是冰冷的機械,不是狂暴的能量,是溫暖的,像母親的懷抱,像冬夜裏的篝火。
這部分基因在回應他。
在他意識的引導下,那些異質編碼開始發光——不是物理的光,是信息層面的“光”。它們從他的每個細胞中浮現,沿着神經通路匯聚,最後從他的金色瞳孔中“流”出。
在現實世界,林燼的雙眼變成了兩個小太陽。純粹的、液態的金色光芒從他眼中流淌出來,在空中交織、編織,形成一條……發光的“路”。
這條路無視物理障礙,穿透飛船的外殼,延伸進時空亂流中。所到之處,混亂的漣漪被撫平,碎裂的空間被“縫合”,那些幹擾點像撞上礁石的浪花般破碎、消散。
蘇挽月看着這條光之路,看着林燼站在光芒源頭的身影。
他的側臉在金色光芒中顯得異常清晰——少年人尚未完全硬朗的輪廓,被垃圾星生活磨出的粗糙皮膚,沾着油污和血跡,但那雙眼睛……那雙金色的眼睛,像神祇,又像孩子。
她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識到:
這個人,這個在垃圾堆裏長大、滿嘴玩笑、總是用不正經掩飾認真的少年,正在燃燒自己,爲他們開辟生路。
而她,想要他活下來。
不是因爲他是鑰匙,不是因爲他是拯救世界的希望。
就是……想要他活下來。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的機械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來,手指輕輕碰了碰林燼的肩膀——不是命令,不是催促,是觸碰。想要確認他還在這裏,還在呼吸,還沒有被那些光芒吞噬。
林燼感覺到了。
在那個完全沉浸於編織的狀態裏,在意識幾乎和時空融爲一體的時刻,那個觸碰像錨,把他拉回現實。
溫熱的,帶着金屬質感,但透過金屬,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她的擔憂,她的……在意。
他沒有轉頭,但嘴角勾起一絲極輕微的笑意。
然後,他加大了輸出。
光之路變得更亮、更寬、更穩定。
“就是現在!”他吼道,聲音嘶啞,“沿着路走!全速!”
蘇挽月沒有猶豫。她的右手——血肉之手——和林燼一起抓住操縱杆,機械左手則穩定地操作着引擎控制。
口袋宇宙沿着光之路沖進時空亂流。
震動停止了。不,不是停止,是變得規律——像行駛在顛簸但堅固的路面上,而不是在風暴中墜落。
三十秒。
每一秒都像一小時。
林燼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燃燒。那些異質編碼不是無限的能源,它們在消耗,在枯竭。他能“看”到自己的生命線在縮短,像一根被點燃的蠟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但他不能停。
還剩十秒。
五秒。
前方,光之路的盡頭,出現了正常的星空。
三秒。
兩秒。
一秒——
沖出去了。
口袋宇宙沖出時空亂流,沖進一片平靜的星域。
但代價是巨大的。
光之路在身後崩潰、消散。林燼眼中的金色光芒瞬間熄滅,他整個人向前倒下,被安全帶勒住才沒摔在地上。血從他的鼻子、耳朵、嘴角涌出,滴在控制台上,像紅色的雨。
“林燼!”蘇挽月解開安全帶,幾乎是撲到他身邊。機械左手自動變形,釋放出醫療掃描束。數據在她眼前的虛擬界面上滾動:腦出血,神經過載,生命體征急劇下降。
她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緊了。
那種感覺,比失去手臂時更尖銳,比被父親背叛時更冰冷。
“伊森!醫療包!”她吼道,聲音裏是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恐慌。
伊森踉蹌着從後排沖過來,銀發散亂,臉色蒼白得像鬼。他從緊急醫療箱裏取出強心劑和神經穩定劑,但手抖得幾乎拿不穩。
蘇挽月一把奪過,用牙齒咬掉注射器的保險蓋,精準地扎進林燼的頸部靜脈。
藥劑注入。
林燼的身體劇烈抽搐了一下,然後呼吸變得平穩了些。血還在流,但速度慢了。
“生命體征穩定……暫時。”伊森看着掃描數據,“但他需要專業醫療。需要神經再生治療,需要……”
“這裏沒有那些。”蘇挽月打斷他,深灰色的眼睛盯着林燼昏迷的臉,“我們現在在哪兒?”
伊森跑到導航儀前——儀器大部分已經損壞,但基礎定位還能用。
坐標顯示,他們在一個……理論上不應該存在的地方。
“這裏……”伊森的聲音在顫抖,“這裏是第七錨點的坐標。但時間戳……不對。”
“什麼不對?”
“時間戳顯示……帝國歷489年。星月日。下午三點四十七分。”
蘇挽月愣住了。
三百年前。
他們被時空亂流拋回了三百年前,拋回了漏洞剛剛形成的那一刻。
她看向舷窗外。
那裏不是冰封的行星,不是荒蕪的星域。那裏是一個……完整的帝國實驗室空間站。巨大的環狀結構在星空中緩緩旋轉,表面燈火通明,還有穿梭機在起降。
而在空間站的核心位置,她能“感覺”到——不是看到,是感覺到——一個巨大的、黑暗的、飢餓的存在。
那個漏洞。
剛剛誕生的漏洞。
“我們回到了……”她喃喃自語,“實驗失控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警報再次響起。
不是口袋宇宙的警報,是外部警報——空間站的警報。刺耳的警笛聲透過真空傳來,被飛船的傳感器捕捉、放大。
然後,他們看到了。
空間站的一側,牆壁像水波般扭曲、碎裂。黑暗從裂縫中涌出,吞噬燈光,吞噬結構,吞噬一切。
而在那片黑暗的中心,有一個身影。
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在發光,金色的光芒,像林燼剛才那樣。她在走向黑暗,走向那個飢餓的存在。
林雨。
林燼的母親。
蘇挽月幾乎能想象出接下來的畫面——那是艾莉西亞給他們看的回憶。林雨犧牲自己,穩定了漏洞,換來了三百年的喘息時間。
而現在,他們在這裏。
親眼目睹。
“我們不能幹涉。”伊森輕聲說,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瘋狂旋轉,那是他的血脈在共鳴,“時空連續性……如果我們改變歷史,現在的一切可能都不存在了。包括我們。”
“我知道。”蘇挽月說,但她機械左手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
她看着那個發光的身影,看着林雨義無反顧地走向自己的結局。
然後,她看向林燼。
如果林雨沒有犧牲,林燼就不會存在。
如果林燼不存在……
這個念頭讓她的胸口一陣刺痛。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軍人訓練發揮了作用——在絕境中,情緒是奢侈品,邏輯是武器。
“我們不需要幹涉歷史。”她說,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我們只需要……觀察。記錄。然後,找到回到現在的方法。”
“怎麼找?”伊森問,“口袋宇宙的躍遷核心已經毀了。我們被困在這裏了。”
蘇挽月沒有回答。她看着控制台上林燼的血跡,看着昏迷中少年蒼白的臉,看着那個在三百年前正在犧牲自己的女人。
然後,她做出了決定。
“艾莉西亞。”她對着空氣說——她知道這個口袋宇宙裏還殘留着艾莉西亞的意識備份,“你能聽到嗎?”
幾秒的沉默。
然後,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不再是直接在腦海中,是從損壞的揚聲器裏傳出的、帶着雜音的聲音:
“我……在。但時間不多了。口袋宇宙的結構損傷……百分之七十四。我快要……消散了。”
“在我們被拋回三百年前的時候,”蘇挽月問,“是純粹的意外,還是……某種必然?”
“時空亂流……沒有純粹的意外。”艾莉西亞的聲音斷斷續續,“所有的‘偶然’,都是更高層面的‘必然’的投影。你們被拋回這裏……可能是因爲……林燼。”
“因爲他身體裏那部分異質編碼?”
“是的。那部分編碼……和漏洞同源。它會……共鳴。會想要‘回家’。回到漏洞誕生的那一刻……見證起源。”
蘇挽月明白了。
這不是意外,是引力。是林燼身體裏那部分基因,把他們拉回了這個時刻。
“那我們該怎麼回去?”
“等。”艾莉西亞說,“等漏洞被穩定。等林雨完成犧牲。那個瞬間……時空結構會劇烈震蕩,產生一個……窗口。一個可以躍遷回正確時間的窗口。但只有……很短的時間。”
“多短?”
“五秒。最多。”
五秒。要在三百年前的時空震蕩中,抓住一個五秒的窗口,完成一次時間躍遷。
成功率無限接近於零。
但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知道了。”蘇挽月說,“準備好躍遷程序。我來操作。”
“你……一個人?”
“林燼昏迷了,伊森的狀態也不足以操作這種精密的時空導航。”蘇挽月看向導航儀,開始手動輸入參數——用她的右手,和機械左手,同時操作兩個控制台,“我可以。”
她的語氣平靜,但內心深處,有一種她自己都不熟悉的東西在燃燒。
她要帶他回去。
帶回他們的時間,帶回他們的世界。
帶回那個還需要他去拯救的世界。
舷窗外,林雨的光芒達到了頂峰。她的身體開始透明化,金色的光流像河流般流入那片黑暗。黑暗開始收縮,從狂暴的吞噬者,變成一個穩定的、旋轉的點。
漏洞被穩定了。
空間站的警報還在響,但黑暗不再擴散。幸存者在逃離,穿梭機像受驚的鳥群般四散。
而在那片剛剛穩定的黑暗前,年輕的卡勒斯沖了出來。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光點——那是林雨最後的存在。
他的嘴在動,在喊什麼,但真空吞沒了聲音。
蘇挽月能讀懂唇語。
他在喊:“等等……林雨……等等……”
但光點還是消散了。
只留下一片穩定的黑暗,和一個跪在黑暗前的、崩潰的男人。
那個時刻,時空震蕩開始了。
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漣漪向四面八方擴散。口袋宇宙在漣漪中劇烈搖晃,像是隨時會解體。
“就是現在!”艾莉西亞的聲音尖銳起來,“窗口打開!倒計時……五……四……”
蘇挽月的雙手在控制台上飛舞。右手輸入最後的坐標參數,機械左手穩定住劇烈晃動的操縱杆。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像機器。
但她的眼睛,不時會瞥向林燼。
他還在昏迷,血已經止住了,但呼吸很淺,像隨時會停止。
“三……二……”
窗外,時空漣漪達到了頂峰。世界像水中的倒影般扭曲、晃動。
“一!”
蘇挽月按下躍遷鍵。
口袋宇宙的核心——那個已經損壞大半的躍遷裝置——發出了最後的咆哮。它燃燒剩餘的所有能量,撕開時空,沖向那個五秒的窗口。
震動。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劇烈的震動。
蘇挽月感覺自己的內髒都要被震碎了。機械左手死死抓住控制台,右手則本能地伸出去,護住了林燼的頭——不讓他撞到堅硬的儀表板。
這個動作毫無邏輯,純粹是本能。
就像剛才那個觸碰。
就像她此刻胸腔裏那種陌生的、滾燙的、讓她既困惑又無法忽視的感覺。
口袋宇宙沖進了窗口。
時空漣漪在身後閉合。
他們離開了三百年前,離開了那個悲劇的起點。
當震動停止時,他們回到了……現在。
舷窗外,是那顆冰封的行星。第七錨點。漏洞還在那裏,但比三百年前更大了,更飢餓了,更不穩定了。
他們回來了。
帶着傷痕,帶着昏迷的林燼,帶着一個剛剛開始萌芽、卻可能永遠無法說出口的感情。
蘇挽月鬆開護着林燼的手,機械左手變回正常形態。她看着自己那只金屬的手掌,掌心裏還殘留着剛才觸碰他頭發時的觸感——不是通過傳感器,是通過某種更直接的、無法解釋的“感覺”。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把這些雜念壓回心底。
林燼需要醫療。漏洞需要處理。任務還需要完成。
她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柔軟的東西。
“伊森,”她說,聲音恢復了完全的冷靜,“檢查飛船狀態。我們需要知道還能撐多久。”
“是。”伊森點頭,開始操作掃描儀。
蘇挽月則轉向控制台,開始計算他們現在的位置、時間、以及距離漏洞爆發的剩餘時間。
但她眼角的餘光,始終沒有離開林燼。
而他,在昏迷中,輕輕動了動嘴唇。
像是在說夢話。
像是在叫一個名字。
像是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