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詢室的沙發是淺灰色的,布料紋理很細密,手指摸上去幾乎感覺不到。我盯着那些細密的紋路,像是在看一幅放大的城市遙感圖——看似有規律,其實全是隨機的噪點。
“所以,這周的感覺是?”陳醫生的聲音很溫和,四十多歲的女性,戴細框眼鏡,手裏拿着一個米色封面的筆記本。
“不太好。”我盯着自己的手掌,“胃痛更頻繁了,晚上要吃褪黑素才能睡三四個小時。還有……我會反復查看他的定位。”
“陸志的嗎?”
“嗯。”我咽了咽口水,“共享定位是我們剛在一起時他主動開的,說‘免得你擔心’。但現在我每隔半小時就會打開一次,確認他還在音樂學院、排練室,或者回家的路上。如果定位超過兩小時沒動,我就會開始想:他是手機沒電了,還是故意關掉了,還是……出了什麼事。”
“你有問他嗎?”
“最近沒有。”我搖搖頭,“以前會問,他會說‘手機在充電’或者‘剛剛在排練沒看手機’。但現在我不敢問了。問多了,他會煩。”
陳醫生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上次我們談到,你小時候被父母‘遺忘’的經歷——放學後在校門口等到天黑,輪流去父母的新家卻發現自己沒有鑰匙。這種‘被留在原地等待,卻等不到人來’的創傷,現在被陸志的行爲不斷觸發。”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
“林泓,我需要問你一個直接的問題。”陳醫生放下筆,看着我,“你覺得這段關系,還能給你帶來安全感嗎?”
我沉默了很久。窗外的泡桐花開了,大朵大朵的淡紫色,在風裏搖搖晃晃。
“我不知道。”我終於說,“有時候,當他半夜給我倒熱水,或者記得我不吃香菜的時候,我覺得有。但更多時候……沒有。”
“沒有安全感的關系,就像在沒有地基的建築裏生活。你會一直處於警覺狀態,因爲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塌。”陳醫生頓了頓,“我通常不會直接給建議,但基於你這三個月的諮詢進展,以及你描述的陸志的行爲模式……我認爲,如果可能的話,他需要參與一次諮詢。”
我猛地抬頭。
“不是要他‘認錯’或‘改變’。”她補充道,“而是讓他理解你的焦慮來源,也讓你們在一個中立的、專業的環境裏,嚐試建立一種新的溝通方式。當然,這需要他願意。”
“他不願意。”我脫口而出,“他討厭談這些。他說心理諮詢是‘花錢買安慰’。”
“你可以試試。”陳醫生溫和地說,“如果他拒絕,那本身也是一個重要的信息。”
重要的信息。意思是:他連嚐試都不願意。
腦子裏像有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試試吧,萬一呢?山區那晚他抱着你哭,說會改。也許他需要一個人告訴他怎麼改。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別試了,你記得上海的事嗎?他連申請去外地都不告訴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坐在諮詢室裏,對着陌生人剖析自己?
離開諮詢室時,陳醫生給了我一張紙條。“如果你決定邀請他,可以讓他先看看這個。這是針對伴侶參與諮詢的簡要說明,強調這不是‘審判’,而是‘共同理解’。”
我把紙條對折,放進口袋。紙邊很鋒利,隔着布料刺着皮膚。
---
那天晚上,陸志回家比平時早。七點多,天還沒全黑,他推門進來,手裏拎着超市的塑料袋。
“買了點菜。”他說,語氣平淡,“吃了嗎?”
“還沒。”我坐在餐桌邊,面前攤着工作筆記——歷史地圖的編號系統需要重新設計,我畫了一下午的流程圖。
陸志進了廚房。我聽見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水龍頭打開,切菜的聲音。很日常,像過去很多個晚上一樣。
但我知道,不一樣。上海那件事後,我們之間隔着什麼。不是爭吵留下的裂痕,而是沉默築起的牆。我們在牆的兩邊,各自生活,偶爾隔着牆說幾句話,聲音悶悶的,聽不清情緒。
吃飯時,我們相對而坐。青椒肉絲,番茄炒蛋,紫菜湯。都是簡單的菜,他炒得有點鹹,但我沒說。
“下周巡演第二場。”他忽然說,“在臨市,要去兩天。”
“嗯。”我夾了一筷子青椒,“什麼時候走?”
“周六早上,周日晚上回。”
周六。我的測繪大賽決賽也是周六。他不知道,還是忘了?
我放下筷子。“陸志。”
他抬頭看我,眼神裏有種警覺——像動物感覺到危險的那種警覺。
“我周六決賽。”我說。
他愣了一下,然後迅速移開視線。“哦,對。我忘了。”
忘了。輕飄飄兩個字。
“所以你不能來。”我說,不是問句。
“我盡量趕回來。”他說,但聲音很虛,他自己都不信。
我看着他。看着他低頭扒飯的樣子,看着他想逃避這個話題的肢體語言。胃又開始痛,熟悉的絞痛,像有只手在裏面攥緊。
“陸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我的心理諮詢師……建議,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一起去一次。就一次。”
他夾菜的動作停住了。筷子懸在半空,一片青椒掉回盤子裏。
“什麼意思?”他問,聲音冷了下來。
“不是要你怎麼樣。”我急忙說,從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攤開推過去,“陳醫生說,只是想讓你理解我的……焦慮是怎麼來的。也許我們可以學學怎麼溝通,怎麼……”
“林泓。”他打斷我,放下筷子,“我最近很忙。下周要排演,要準備巡演,還有幾個編曲的活要趕。我沒時間。”
“就一小時。”我盯着他,“求你了。就一小時,下周隨便哪天晚上。”
“我說了,我沒時間。”他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而且我不覺得我們需要去那種地方。有問題我們可以自己解決。”
“我們解決不了。”我也站起來,聲音提高了,“陸志,我們試過了。每次都是我說我很難受,你說你會注意,然後過幾天又一樣。我焦慮到要看醫生,你卻說‘那種地方沒用’?”
“那你要我怎麼樣?”他轉身,眼神銳利,“放下所有工作,天天陪着你?哄着你?林泓,我是成年人,我有我的事業要拼。你也是成年人,你的情緒應該你自己管理。”
“管理?”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涌,“陸志,我不是在‘鬧情緒’。我是在求救!我睡不着,吃不下,工作出錯,每天活在‘你隨時會消失’的恐懼裏——這不是‘情緒’,這是病了!而你是我的戀人,我病了,我需要你幫我一把,哪怕只是坐在我旁邊,聽醫生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他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那種表情我見過——是在他承受不了壓力時,徹底關閉情感通道的表情。
“下周我真的沒空。”他最終說,聲音平靜得殘忍,“下下周再說吧。”
“下下周?”我笑了,笑聲很幹,“下下周你的巡演結束了,又會有什麼新的事。陸志,永遠都是‘下次’,永遠是‘以後’。可我的‘現在’已經撐不下去了。”
他不再說話,端着碗筷進了廚房。水龍頭打開,譁譁的水聲蓋過了一切。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張攤在桌上的紙條。陳醫生工整的字跡:“伴侶參與諮詢的目的:增進理解,建立更健康的互動模式……”
增進理解。他連嚐試理解都不願意。
---
但我沒放棄。我性格裏那股執拗勁在這種時候會變得可怕——明明知道是南牆,還是要撞上去,好像撞得夠狠,牆就會倒。
第二天,我給他發了陳醫生工作室的地址和時間選項。他沒回。
第三天,我打電話,他沒接。晚上他回家,我說:“時間你定,我配合你。”
他說:“林泓,你別逼我。”
“我是在求你。”我說。
第四天,他鬆口了。“周五晚上,就一小時。我八點前要回排練室。”
“好。”我說,心髒狂跳,像是得到了某種赦免。
腦子裏那兩個聲音又來了——一個說看,他答應了,也許還有救。另一個聲音冷冷地提醒:注意他的用詞,“別逼我”。他覺得這是壓迫,不是幫助。
周五傍晚,我們在諮詢室樓下的咖啡館碰面。陸志穿着黑T恤,背着電腦包,看起來剛從排練室出來。他點了美式,一口沒喝,手指不停敲着桌面。
“放輕鬆。”我小聲說,“陳醫生人很好。”
“嗯。”他應了一聲,眼睛看着窗外。
諮詢室還是那個淺灰色沙發的房間。陳醫生微笑着請我們坐下。陸志選了離我最遠的單人沙發,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是防御的姿態。
“陸志,謝謝你願意來。”陳醫生開口,“今天不是要分析誰對誰錯,只是想聽聽你們各自對關系的感受。林泓已經和我聊了很多,我也想聽聽你的視角。”
陸志沉默了幾秒。“我覺得……我們沒什麼大問題。就是林泓最近工作壓力大,有點焦慮。”
“除了工作壓力,你覺得關系中有什麼讓你困擾的地方嗎?”
“沒有。”他很快回答,“我挺忙的,他也有他的事。這樣挺好的。”
陳醫生溫和地追問:“那林泓提到的,比如你偶爾會失聯,或者在一些重要時刻缺席,你怎麼看?”
“那些都是特殊情況。”陸志的聲音變得生硬,“我有我的工作,不可能隨時待命。而且我覺得……林泓對一些小事反應過度了。比如我手機沒電幾個小時,他會發幾十條消息。這讓我壓力很大。”
“所以你感覺被壓迫了?”
“有點。”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開,“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應該給彼此空間。我有我的事業要拼,他也應該有他的生活,而不是整天盯着我在哪裏,在幹什麼。”
陳醫生點點頭,轉向我:“林泓,你聽到陸志說‘感覺被壓迫’,是什麼感受?”
我攥緊了手指。“我……我不是要壓迫他。我只是害怕。小時候我爸媽就是這樣,說好來接我,然後就不見了。現在陸志失聯,那種感覺就會回來——我被丟下了,沒有人要我。”
“那是你的問題。”陸志忽然說,聲音很冷,“你不能因爲小時候的事,就要求我隨時報備。我是獨立的個體,不是你的心理治療工具。”
房間裏的空氣凝固了。
陳醫生試圖引導:“陸志,我聽到你說需要空間,這很合理。但同時,林泓的安全感需要一些基本的承諾和一致性。你們有沒有可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比如約定如果會失聯超過多久,提前說一聲?”
“我說了,那是特殊情況。”陸志的防御徹底豎起,“工作就是會有突發狀況。如果我每次都要提前報備,那我什麼也別幹了。”
“那如果林泓因爲你的失聯而焦慮發作呢?”陳醫生問。
“他應該學會自己處理。”陸志說,“成年人要爲自己的情緒負責。”
爲自己負責。這句話像一把冰錐,扎進我心裏最軟的地方。
接下來的四十分鍾,變成了一場攻防。陳醫生每次試圖引導陸志看到我的焦慮和他的行爲之間的聯系,他都會用“理性”“現實”“獨立”這些詞擋回去。他說我的焦慮是我的問題,他說諮詢沒用,他說我們需要的不是談話,而是“各自做好自己的事”。
他全程沒有看我一眼。
我坐在那裏,聽着他用最冷靜的語氣,否認我們之間所有的問題。他把我的痛苦歸結爲“我的問題”,把我的求救解讀爲“壓迫”。在他的坐標系裏,愛和病是分開的——他願意愛一個健康的我,但不願意觸碰生病的我。可愛情難道不是“即使你破碎,我也願意小心撿起”嗎?還是說,在他必須隱藏自己的世界裏,連愛的形狀也必須保持“正常”,不能有裂縫?
一小時後,諮詢結束。陸志立刻站起來:“我可以走了吧?排練要遲到了。”
陳醫生點點頭,眼神裏有淡淡的遺憾。“你們可以再聊聊。”
我們並肩走出大樓。夜幕降臨,街燈剛亮,飛蛾繞着光暈打轉。
“你也聽到了。”陸志先開口,聲音在夜風裏很涼,“醫生說你太焦慮。你要自己調節,不能總依賴別人。”
我停下腳步。“所以你覺得,今天這一小時,證明了都是我的錯?”
“我沒說誰錯。”他繼續往前走,“我只是說,問題在你身上。你把自己童年的陰影投射到我身上,這對我不公平。”
不公平。他在說不公平。
“那上海呢?”我追上他,“你申請去上海不告訴我,這對我就公平嗎?”
“又來了。”他皺眉,“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沒有過去!”我的聲音開始發抖,“陸志,我坐在這裏,看着你在醫生面前把我所有的痛苦都定義爲‘我的問題’,看着你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這就是你對待關系的方式,是嗎?永遠理性,永遠正確,永遠是我在‘無理取鬧’?”
“我不想吵架。”他加快腳步。
“可我想!”我抓住他的手臂,“我想知道你爲什麼要這樣!我想知道爲什麼我這麼痛了,你連碰我一下都不願意!我想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還是只是需要一個人在你成功的時候給你鼓掌,在你失敗的時候不煩你?!”
他甩開我的手,力道很大。“林泓,你夠了。”
“我不夠!”眼淚終於決堤,但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整條街聽見我們在吵什麼,“我永遠都不夠!不夠獨立,不夠堅強,不夠讓你省心!可是陸志,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我需要確認被愛,需要知道你會在,需要你在我說‘我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不是告訴我‘你自己調節’,而是說‘我在這裏’!”
路燈下他的臉蒼白而緊繃,下頜線咬得死緊。“我做不到。”他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我做不到你要的那種……時時刻刻的保證。我有我的壓力,我的夢想,我的人生。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來安撫你的焦慮。那會把我拖垮。”
“所以你要放棄我了。”我說,聲音忽然像被抽空,“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要走了。”
“我沒有——”
“你有!”我打斷他,“你已經在走了!從杭州失聯開始,從我媽手術那天開始,從上海的事開始——你一步一步往後退,現在退到了懸崖邊,下一步就是徹底消失。對嗎?”
他看着我,眼睛裏有掙扎,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疲憊。那種“我真的沒辦法了”的疲憊,那種“這個世界連愛一個人都需要解釋”的疲憊。
“我們都需要冷靜。”他最終說,“這段時間,我們先別見面了。”
“別見面?”我笑了,眼淚流進嘴裏,鹹得發苦,“陸志,我們住在一起。你說‘別見面’是什麼意思?要我搬出去,還是你搬出去?”
“隨便。”他說,轉身要走,“我今晚住排練室。”
“陸志!”我對着他的背影喊,聲音在空蕩的街上顯得單薄,“如果你現在走,我們就完了!”
他停了一下,沒有回頭,然後繼續往前走,消失在街角轉彎處。
---
那一晚,我沒有睡。
我坐在客廳的黑暗裏,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我給他發消息。
我: 對不起,我不該在街上吼你。我們回家好好談,好嗎?
我: 陸志,我真的很害怕。你別這樣。
我: 求你了,回我一句。就一句。
沒有回復。
凌晨一點,我打開定位共享。他的手機在音樂學院附近,一動不動。是排練室,還是……別人的地方?
我打過去。響了七聲,被掛斷。
再打。關機。
那種熟悉的、冰冷的恐懼從腳底漫上來——我被丟下了。又一次。在暴露了所有脆弱之後,被徹底拋棄。
我開始發消息。一條接一條,像往深井裏扔石子,聽不見回響。
我: 我知道我煩,我知道我讓你累。我改,我真的會改。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 陸志,我什麼都沒有了。工作要沒了,媽媽身體不好,現在連你也要走。我怎麼辦?
我: 你說句話。罵我也行,恨我也行,但別不說話。我受不了。
我: 我胃好痛,喘不過氣。你能不能回來?
我: 我求你了。
沒有回應。只有冰冷的已送達提示,像一個個測點標記在荒蕪的地圖上。
天亮時,我蜷縮在沙發上,眼睛腫得睜不開。手機終於響了,是陸志。
我幾乎是撲過去接起來。
“陸志——”
“林泓。”他的聲音很沙啞,也很冷,像被一夜的煙熏壞了嗓子,“你發了五十三條消息,打了十九個電話。”
“我……對不起,我只是——”
“聽我說完。”他打斷我,每個字都像冰棱,“我最近非常忙,壓力很大。我不希望外界的一切人來幹擾我。”
我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髒在肋骨間撞。
“我跟你話不投機。你的聊天方式讓我覺得你是個13歲的小孩子。我跟跟我不搭調的人會產生距離。”
眼淚無聲地滾下來,燙得臉頰發疼。
“但你天天都會說那些讓我討厭、不舒服的話。這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困擾。我求求你了,讓我好過點,別來打擾我了。”
“陸志……”我哽咽,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我們……的感情,你就這樣——”
“沒有什麼兩個人付出多少。”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念一份技術報告,“只是跟你相處以後,覺得你的性格沒辦法和我相處。”
他頓了頓,然後說出了最後那句,像一把鈍刀慢慢旋進心口:
“太tm煩了,你。”
電話掛了。
我再打過去——關機。
發微信——紅色感嘆號。消息被拒收。
微博取關,電話號碼拉黑,網易雲移除粉絲,支付寶解除親密付。所有能想到的聯系方式,一個接一個,全部斷開。他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對我關上了最後一扇門。
我握着手機,坐在晨光裏。客廳一點一點亮起來,灰塵在光柱裏飛舞,像一場安靜的雪。世界這麼安靜,安靜得能聽見心裏那座建築徹底坍塌的聲音——先是承重牆的悶響,然後是梁柱斷裂的脆響,最後是瓦礫簌簌落下的細響。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樓下的泡桐花開得正盛,淡紫色的,一簇一簇,像一場來不及慶祝就匆匆落幕的春天。
我打開手機相冊,找到最後一張我們的合照——山區民宿的早晨,他閉着眼睛,我偷拍了他的睡顏。陽光照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琴鍵上偶然停駐的光。
我看了很久,然後按了刪除。
“確認刪除此照片?”
確認。
照片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
我走到書房,打開電腦。屏幕上是未完成的舊城區誤差分析報告。我刪掉原來的標題,在空白文檔的第一行,慢慢敲下:
“誤差允許範圍:零。觀測對象:已丟失。建議:結束本次測繪任務。”
然後我關掉文檔,打開繪圖軟件。新建一個空白畫布,選擇黑色填充。全黑。沒有任何坐標線,沒有任何測點,沒有任何需要修正的誤差。
只是一片完整的、沉默的黑暗。
就像現在,心裏終於什麼也不剩的樣子。
在測心碎和心理之間的位置,大約是一光年,陸志,你的音符我從來都測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