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晨霧在十月變得具體起來。
不再是夏日那種蒸騰的、氤氳的水汽,而是有形狀的、低低貼着府南河面的霧,像一匹攤開的、洗得發白的棉布。陳默騎自行車穿過霧氣時,能感覺到水珠凝結在睫毛上,看出去的世界是毛玻璃後的輪廓。
他想起林薇說南京的霧不同——更薄,更輕,太陽一出來就散了。那時他回復:“成都的霧有重量,能壓彎銀杏枝頭。”
現在他看着那些確實微微下垂的枝椏,想這算不算一種詩的印證。
實習公司的項目進入收尾階段,要翻譯一本德國工業設計年鑑。周老師說:“這次不急,但要精。每個術語都要查三遍。”
所以他有了大段面對電腦屏幕的時間。德文,中文,德文,中文。偶爾他會停下來,看窗外霧氣如何被風撕開又聚攏,像某種緩慢的呼吸。
午休時他去了老劉面館。老劉正在看報紙,老花鏡滑到鼻尖。
“還是擔擔面?”老劉頭也不抬。
“今天換豌雜面。”
老劉從眼鏡上方看他一眼:“想換口味了?”
“嗯。”
其實不是。是林薇說過想念成都的豌雜面,說南京的面條太細,醬料太甜。他想知道她記憶裏的味道是什麼樣。
面端上來時熱氣騰騰,肉臊子和豌豆鋪在細面上,紅油在碗邊聚成琥珀色的圈。他拍了一張,猶豫片刻,還是發給了她。
“替你嚐一口。”
幾分鍾後她回復:“味道對嗎?”
“麻味夠,辣味欠一點。”他如實寫,“老劉說現在的辣椒不如從前了。”
“記憶裏的味道總是更好。”她說,“因爲記憶會美化。”
“也會固化。把某個瞬間變成標本。”
“然後反復觀看。”
對話在這裏停了一下。他們都明白在說什麼——那些被反復回味的瞬間,那些被固化的記憶切片,以及他們正在共同創造的、未來可能會被固化的現在。
下午他路過那家唱片店。老板正在門口擦櫥窗,見他來,點點頭:“有新到的。”
店裏在放肖斯塔科維奇的弦樂四重奏,那種緊繃的、隨時要斷裂的美感。陳默在古典區翻了翻,手指停在一張唱片上——德彪西的《意象集》,封面是莫奈的《睡蓮》。
“這張適合秋天聽。”老板說,“特別是第二首,《月落荒寺》。”
他買下了。不是因爲真的需要,而是想晚上告訴林薇:我今天買了張德彪西,封面是莫奈的睡蓮,老板說適合秋天聽。
這種分享正在成爲習慣——不是刻意維持,而是自然而然,像呼吸時需要空氣。
傍晚回家時霧氣散了,天空是幹淨的瓦灰色。他在小區門口遇到一只流浪貓,橘色的,蹲在垃圾桶蓋上看着他。他蹲下身,貓也看他,然後輕巧地跳下來,蹭他的褲腿。
他拍下這一幕:橘貓,黃昏的光線,他投在地上的長影子。
發給林薇時他寫:“今天交了個新朋友。”
她很快回復:“它叫什麼?”
“還沒問。”
“問問。”
他於是對着貓說:“你叫什麼?”
貓喵了一聲,繼續蹭他。
“它說這是秘密。”他寫道。
“那就不問了。有些秘密應該被尊重。”
他想起她說過,他們之間也在保守某種秘密——關於情感,關於期待,關於那條看不見的線。這種保守不是欺騙,而是一種默契的延遲,延遲揭曉,延遲面對,延遲決定。
回家後他煮了粥。白粥,什麼也不加,配一碟榨菜。簡單到近乎寡淡的晚餐,但他吃得慢,一口一口,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手機亮了。是她發來的照片——南京圖書館的閱覽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夜色,室內燈光溫暖,書架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在查資料。”她說,“關於民國公館的窗櫺紋樣。”
“找到想要的了嗎?”
“找到一些。但總覺得不夠完整,像拼圖少了關鍵的幾塊。”
“可能關鍵的幾塊不在書裏。”他寫道,“在實地,在那些還活着的建築裏。”
“也許。”她停頓,“你翻譯呢?”
“還在繼續。德語裏有很多復合詞,長得像一列火車。”
“拆開呢?”
“拆開後是很多小詞,每個都有自己的意思,合在一起又變成新的意思。”他想了想,“有點像我們。”
這句話發送後他有些後悔。太明顯了,太接近那條線了。但撤回已經來不及。
她過了很久才回復:“怎麼像?”
“分開時是兩個獨立的詞,放在一起,就有了新的語境,新的意義。”
“那我們是哪個復合詞?”她問。
這問題太危險,但也太誘人。他盯着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知道。”他最終誠實地說,“可能還沒有被造出來。”
“可能正在被造出來。”她糾正。
夜晚深了。他洗完碗,坐在書桌前,打開新買的唱片。《月落荒寺》的鋼琴聲流淌出來,德彪西那種模糊的、水彩般的和弦,沒有明確的邊界,像霧,像月光,像記憶裏無法聚焦的細節。
他拿出那本《情人》,翻到湄公河渡輪那段。十五歲半的法國少女和中國男人,在殖民地午後的炎熱裏相遇,在河流上,在時間的褶皺裏。
林薇說那本書是關於“不可能的愛情”。
那什麼才是可能的愛情?在同一座城市?有共同的未來規劃?還是僅僅像現在這樣,隔着屏幕,分享晨霧和夜色,分享唱片和葉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這個十月的夜晚,他想念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這種想念沒有具體的形狀,沒有具體的內容,只是一種存在——像背景音,像呼吸的節奏,像身體裏某種新長出來的器官,提醒你它的存在。
十一點,她發來最後一條消息:“我回宿舍了。今天走了很多路,腳疼。”
“泡個熱水腳。”
“嗯。你呢?”
“在聽德彪西。”
“好聽嗎?”
他錄了一段發過去。鋼琴聲在夜晚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空曠,像一個人在巨大的空間裏自言自語。
“像月光在走路。”她說。
“或者像霧在消散。”
“有區別嗎?”
“月光是降臨,霧是離去。”
“你總是分得很清楚。”
“不好嗎?”
“沒有不好。只是……”她停頓,“有時候模糊一點,可能更接近真實。”
真實。這個詞讓他沉默。什麼是真實?是南京和成都之間精確的一千二百公裏,還是他們在屏幕兩端同時感受的夜色?是物理的不可跨越,還是情感的正在跨越?
他最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睡吧,很晚了。”
“晚安。”
“晚安。”
放下手機後,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攤開一張紙,拿起筆——不是打字,是真正地用筆在紙上寫。
“十月十一日,成都霧散後晴朗。買了一張德彪西,遇見一只橘貓,翻譯了三千字。想你。”
寫完後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把紙折成很小的方塊,夾進《情人》的書頁裏,正好在“我已經老了”那一頁。
他想,如果很多年後他老了,翻開這本書,會發現這張紙。紙會泛黃,墨跡會變淡,但字還在。那時候他會記得這個夜晚嗎?記得德彪西的鋼琴聲,記得橘貓的觸感,記得屏幕上那句“可能正在被造出來”?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紙會記得。
紙總是記得的。
就像葉子記得季節,唱片記得聲音,建築記得時間。
就像某些瞬間,一旦被經歷,就永遠留在那裏,成爲時間本身的一部分,無論你是否記得。
窗外傳來貓叫聲,不知道是不是那只橘貓。他起身關燈,房間陷入黑暗。只有手機屏幕還亮着,顯示着最後那條“晚安”。
他想,明天霧可能還會來,翻譯還要繼續,老劉面館還會開門。
而他們,還會這樣對話——用文字,用照片,用錄音,用一切可以穿過距離的方式。
一點一點地,造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復合詞。
在秋天真正降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