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某個星期二,南京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林薇站在事務所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軌跡。窗外的梧桐樹在雨中靜默,葉子被洗得發亮,那些提早變黃的葉片在灰蒙蒙的天色裏,像一小簇一小簇暖色的火。
她手裏握着一片今早在宿舍樓下撿的梧桐葉。葉緣已經金黃得徹底了,只葉柄處還固執地留着一線青綠。指腹摩挲過葉面,能感覺到葉脈凸起的紋路,細微的,像某種古老的地圖,或是皮膚下的血管。
李老師從身後經過,瞥了一眼:“喜歡葉子?”
“嗯。”她把葉子輕輕放在桌角,“秋天了。”
“南京的秋天最好。”李老師倒了杯水,“不冷不熱,梧桐黃了,桂花香了。就是短,短得還沒回過神來就過去了。”
短。林薇想起陳默說成都的秋天是拖沓的。一座城市的季節性格,竟也能如此不同。她忽然想問他:你喜歡短的秋天,還是長的?但這個問題的私密性讓她猶豫——這不再是關於天氣,而是關於對時間的感受,關於生命節奏的偏好。
中午她沒有去食堂,而是去了事務所附近的一家小面館。店裏人不多,她要了碗素面,加了很多辣椒油。紅油浮在湯面上,她拍了張照片,但最終沒有發給陳默。有些瞬間,她開始想要保留給自己,像是築起一道小小的、無形的邊界。
午後的工作是對一棟老宅的改造方案進行細化。這是她主動要求跟的項目——一棟民國時期的小公館,主人想保留原有結構,只做內部功能的現代化改造。她喜歡老建築,喜歡那些被時間打磨過的細節:磨損的木樓梯,鏽蝕的門鉸,牆面上褪色的漆畫。
畫着畫着,筆尖在紙上勾勒出一扇拱形窗。她停下筆,想起頤和路的那些窗,想起陳默可能會如何拍攝它們。這個聯想來得自然而然,像呼吸一樣不需要思考。
手機在桌上震動。
“今天成都放晴了。”他發來一張天空的照片,是那種幹淨的、近乎透明的藍,“但天氣預報說明天又有雨。”
“南京在下雨。”她回復,拍下窗外雨中的街道,“梧桐葉子掉了很多。”
“你撿的那片呢?”
“在桌上。”她給桌上的葉子拍了張特寫,葉脈在台燈下清晰可見,“像不像地圖?”
“像。也像掌紋。”
掌紋。這個詞讓她凝視那片葉子更久。掌紋據說記載着一個人的命運,那麼葉脈呢?記載着一棵樹經歷過的陽光、雨水、風?還是什麼更抽象的東西?
“你說,”她慢慢打字,“如果葉子有記憶,它會記得什麼?”
“記得自己曾是綠色,記得陽光在葉面上的溫度,記得風搖動它的感覺。”他回復得很快,像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也許還記得被誰撿起。”
最後那句話讓她指尖微顫。她看着葉子,想象它記得她的手指觸碰時的溫度,記得她被雨水打溼的發梢,記得她站在宿舍樓下猶豫要不要撿起它的那個瞬間。
“那你覺得,”她繼續這個危險的遊戲,“它會更喜歡在樹上,還是被夾在書裏?”
這次他停頓了一會兒。
“在樹上時屬於季節,在書裏時屬於某個人。”他說,“沒有更好,只是不同。”
屬於某個人。這個說法讓她把葉子輕輕夾進了素描本裏。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什麼。
下午三點,雨停了。陽光從雲層裂縫裏漏下來,在溼潤的街道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李老師說:“小林,要不要去現場看看?雨後的老房子,光線特別好。”
他們去了那棟小公館。雨水洗過的青磚牆顏色深了一層,爬山虎的葉子綠得發亮。林薇跟着李老師穿過庭院,鵝卵石小徑溼漉漉的,踩上去有細微的聲響。
“你看這裏。”李老師指着廊柱下的石墩,“原來的雕花還在,但有些地方風化了。改造的時候要想辦法保護這些細節。”
她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石面上的花紋。被雨水浸溼的石頭觸感溫潤,雕花的凹陷處積着細小的水珠。她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特照,想着也許可以發給陳默,但最終只是存在手機裏。
有時候她需要這種保留——一些只屬於自己的瞬間,不被分享,不被轉化爲對話的材料。像是證明她仍然擁有完整的、獨立的生活,而不是某個故事裏等待被解讀的角色。
回事務所的路上,她路過一家文具店。櫥窗裏陳列着各種手賬本、信紙、信封。她走進去,買了一沓米白色的信紙和一只深綠色的鋼筆。並沒有什麼具體的目的,只是想要擁有書寫的材料——那種觸感實在的、筆尖劃過紙張會留下痕跡的材料。
晚上回到宿舍,室友正在跟男朋友視頻,聲音甜膩。林薇洗了澡,坐在書桌前,攤開新買的信紙。深綠色的鋼筆在燈下泛着幽暗的光澤。她旋開筆帽,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給誰寫?寫什麼?
窗外又傳來雨聲,是那種細細的、幾乎聽不見的夜雨。她放下筆,拿起手機,給陳默發了條消息:“又下雨了。”
他幾乎立刻回復:“成都也是。同步。”
她看着“同步”兩個字,忽然想起他之前說“難得同步”。而現在,同步似乎變得不那麼罕見了。他們的生活節奏在無形中靠攏——她下班的時間,他晚飯後的時間;她臨睡前,他還沒睡的夜晚。
“我今天買了信紙和鋼筆。”她寫道。
“要寫信?”
“不知道。只是喜歡紙和筆的感覺。”
“我懂。”他說,“電子屏幕上的字沒有重量,紙上的字有。”
這句話精準地表達了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感受。是的,重量。屏幕上跳出來的字輕飄飄的,轉瞬即逝;紙上的字有物理存在,可以被觸摸,可以被保存,可以隨時間泛黃。
“你想寫信嗎?”她問。
“寫什麼?”
“不知道。也許什麼都不寫,只是用筆在紙上劃幾下,感受那種觸感。”
“那你現在劃幾下試試。”
她真的拿起鋼筆,在信紙的角落劃了幾筆。筆尖流暢,墨水在紙上暈開一點微小的墨跡。她把那一小塊墨跡拍下來發給他。
“像不像一片很小的葉子?”她問。
“像。墨跡的葉子。”
“它會記得筆尖劃過的感覺嗎?”
“會。”他說,“紙會記得,墨會記得,空氣會記得筆尖劃過的聲音。”
這種對話讓她覺得安心。他們可以在這種近乎幼稚的想象遊戲裏停留很久,不需要面對更現實的問題:比如什麼時候見面,比如這到底是什麼關系,比如未來。
但今晚,她想要稍微靠近一點現實。
“你之前說成都的秋天是拖沓的。”她寫道,“你喜歡這樣嗎?還是希望它幹脆一點?”
“以前覺得拖沓讓人不耐煩,現在覺得也好。”他說,“有些事情,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才能想清楚。”
“比如?”
“比如……”他停頓了,“比如該不該去南京看看秋天。”
這句話讓她的呼吸停了一拍。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窗外雨聲忽然變得清晰。她看着那句話,反復看了三遍,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
他用了“該不該”,不是“想不想”。一個關於責任、關於正確性、關於抉擇的詞。
“爲什麼是‘該不該’?”她問。
“因爲‘想不想’太容易了。”他回答,“我想看南京的秋天,想看梧桐葉落,想看你在的城市。但‘該不該’是另一個問題——該不該把想法變成行動,該不該跨過那條線。”
那條線。他們一直心照不宣存在的那條線。隔着屏幕是安全,見了面就可能打破平衡的那條線。
“你怕嗎?”她問。
“怕。”他誠實得讓她心疼,“怕見了面,發現我們其實沒有那麼合拍。怕破壞了現在這種……恰到好處的距離。”
“我也怕。”她終於承認,“怕你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怕你來了又走了,留下更大的空白。”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談論恐懼。不是用隱喻,不是借文學,而是坦白地說出“怕”這個字。
“那怎麼辦?”他問。
她看着窗外,雨絲在路燈的光暈裏斜斜飄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片夾在書裏的梧桐葉。
“不知道。”她最終寫道,“也許秋天還長,我們還有時間想。”
“嗯。”
對話在這裏停住。一種沉重的、充滿可能性的沉默籠罩下來。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開始改變——從“如果”變成了“該不該”,從想象變成了具體的考量。
她放下手機,拿起那片梧桐葉,對着燈光看。葉脈在透射光下清晰得像X光片裏的骨骼。她想,這片葉子從萌芽到飄落,經歷了完整的周期。而她和陳默之間,現在走到周期的哪個階段了?是初生的綠,還是將落的黃?
不知道。
但知道的是,今晚之後,有些事情不一樣了。他們承認了恐懼,也就承認了期待——因爲只有你期待的東西,才會讓你害怕。
她攤開信紙,用新買的鋼筆寫下一行字:
“今天,南京的雨和成都的雨同時落下。我在想,如果我們在一座城市,會不會一起聽雨。”
她沒有寫完這封信。只是把這張紙折好,夾進了那本關於成都老建築的書裏,和那片梧桐葉放在一起。
雨還在下。她關掉台燈,在黑暗裏躺了很久,聽着雨聲,想着一條一千二百公裏長的鐵軌,想着一個可能到來也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秋天。
而那片墨跡的葉子,在信紙的角落裏,靜靜地,像一個還未兌現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