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一種表面的平靜與暗涌的張力中,不緊不慢地滑向六月。
溫以寧的公寓確實煥然一新。門鎖換成了據說能防彈防撬的頂級電子鎖,窗戶和陽台門加裝了幾乎看不見的微型傳感器,客廳角落多了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小方盒——那是連接着專業安保公司的中樞設備。霍臨淵派來的那個叫艾倫的助理,在她面前作演示了一遍:手機上一個簡單的APP,可以隨時查看公寓各入口的狀態;那個鑰匙扣警報器,緊急情況下按下,安保人員會在五分鍾內趕到。
“溫小姐請放心,這套系統級別很高,通常只用於重要人物或高價值資產保護。”艾倫語調平板地介紹,臉上沒什麼表情,“常使用不會對您造成任何擾。”
確實沒有擾。除了每次進門需要用指紋或密碼,以及偶爾收到系統自檢提示外,這套昂貴的安保系統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但以寧知道,它就在那裏,像一層無形的、堅固的殼,將她與外界潛在的危險隔開。而掌控這層殼開關的人,遠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者世界的某個角落。
她沒再見過霍臨淵。塞納河邊的“偶遇”和深夜的闖入事件後,他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從她的常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沒有電話,沒有短信,甚至連艾倫都很少聯系她,只是在系統安裝調試完成後,發來一份詳盡的作指南和應急聯系人列表。
這反而讓以寧鬆了口氣。那種被他強勢介入、無所不在的壓迫感減輕了許多。她可以重新專注於學業,專注於她在巴黎逐漸展開的新生活。
畢業展的籌備進入了最後也是最緊張的階段。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碩士畢業展,不僅是學業成果的總結,更是踏入職業藝術圈的重要敲門磚。展覽場地在學校歷史悠久的主樓展廳,屆時會有來自各大畫廊、藝術機構、收藏家、評論家和媒體的重要人物到場。
以寧的畢業作品,是一組名爲《絮語》的混合媒介裝置。靈感來自她對“痕跡”與“記憶”的思考。她收集了巴黎街頭各種被遺棄的、帶有時間印記的微小物件——生鏽的鑰匙、褪色的電車票、印着模糊字跡的碎瓷片、枯的花瓣……將它們精心嵌入半透明的樹脂方塊中,這些方塊大小不一,錯落有致地從天花板垂掛而下,形成一片懸浮的、沉默的“森林”。方塊內部嵌入了微型光纖和感應裝置,當觀者靠近時,特定的方塊會從內部亮起微弱的光,並播放一段經過處理的、對應物件可能關聯的環境聲音碎片:老式打字機的敲擊聲、遙遠市場的喧囂、雨滴落在石板上的淅瀝、某個咖啡館模糊的法語對話……
作品試圖探討個體記憶的碎片性、城市歷史的層疊性,以及那些被遺忘的微小存在如何以另一種形式“言說”。構思復雜,制作工藝要求極高,尤其是樹脂澆築的光潔度、內部物件的固定、以及燈光音響系統的精密同步。以寧幾乎投入了全部的時間和精力,在工作室熬了無數個通宵,反復試驗,力求完美。
進展不算順利,但也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指導教授對她的概念和執行力給予了肯定。季昀來看過幾次,驚嘆於她的想法和手藝,自告奮勇幫她解決了一些電路和編程上的小麻煩。他依舊是那副隨性不羈的樣子,身上沾着不知道從哪裏蹭來的顏料,帶來剛烤好的可頌和熱咖啡,講着巴黎藝術圈的八卦趣事,讓緊繃的以寧能偶爾放鬆一笑。
只有在深夜獨自回到那間被嚴密保護的公寓時,看着窗外巴黎的萬家燈火,以寧才會偶爾感到一絲揮之不去的孤獨,和心底某個角落空落落的寂靜。但她很快會用忙碌填滿這些空隙。她不再去糾結霍臨淵的出現和消失,不再去猜測那些警告和保護背後的深意。她把那個裝着警報器的鑰匙扣放在隨身包裏,像攜帶一件普通的必需品,然後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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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展。
展廳裏一片繁忙景象。學生們各自占據一塊區域,搬動展板、懸掛作品、調試燈光和多媒體設備。空氣裏彌漫着木頭、油漆、灰塵和隱隱的焦慮氣息。交談聲、工具敲擊聲、偶爾的爭執和驚呼此起彼伏。
以寧的展位在展廳相對靠裏的位置,空間挑高足夠,適合她垂掛式的裝置。她請了兩位相熟的同學幫忙,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封裝着“記憶碎片”的樹脂方塊,一個個從運輸箱中取出,核對編號,按照預先設計好的三維坐標圖,用幾乎看不見的透明魚線,從天花板的軌道系統上垂掛下來。
這是一個極其需要耐心和細致的工作。方塊的位置、高度、角度,甚至輕微旋轉的方向,都會影響最終的光影效果和觀者的視覺流線。以寧仰着頭,脖頸發酸,眼睛緊緊盯着每一個細節,手裏拿着對講機,指揮着高處的同學進行微調。
“左邊第三個,再往回收兩厘米……對,停!好,下一個,編號B-7……”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進展比預想中慢,但總算在下午三點多,所有四十七個樹脂方塊全部懸掛到位。深灰、淺灰、白、半透明的方塊在空中靜靜懸浮,高低錯落,在展廳頂部射燈的照射下,折射出溫潤內斂的光澤,初步呈現出一種靜謐而神秘的美感。
接下來是連接和調試內部的光纖與感應系統。這是最關鍵的步驟,也是技術難度最高的部分。以寧深吸一口氣,蹲下身,打開連接所有方塊的主控箱,開始復雜的線路檢查和程序導入。
就在她全神貫注於屏幕上的代碼和指示燈時,一陣尖銳刺耳的電鑽聲在不遠處猛然響起,伴隨着某個男生氣急敗壞的吼聲和教授嚴厲的制止。
以寧被嚇了一跳,手指一抖,險些按錯鍵。她皺起眉,抬頭看了一眼噪音來源的方向,又低頭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布展現場總是混亂的,各種意外狀況層出不窮。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低頭調試設備的短暫時間裏,一個穿着工裝褲、戴着鴨舌帽和口罩、前掛着“設備維護”牌子的矮胖身影,推着一輛裝滿清潔工具的小推車,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她的展區邊緣。那人動作熟練地將推車停在角落陰影裏,左右張望了一下,趁無人注意,迅速從推車下層抽出一個用黑色垃圾袋包裹的長條狀物體,借着推車的掩護,手臂猛地一揮—
“哐當!譁啦——!”
一聲沉悶的撞擊巨響,緊接着是令人心碎的、樹脂和玻璃制品接連碎裂的刺耳聲音!
以寧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縮。
只見她展區中心位置,三四個懸掛在半空的樹脂方塊,被那黑色長條物體(看起來像一沉重的金屬管)狠狠砸中!方塊瞬間變形、破裂,裏面封存的生鏽鑰匙、碎瓷片、花瓣連同破碎的樹脂殘渣,像被暴力撕碎的夢境,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砸落的金屬管餘勢未消,又撞到了旁邊兩個方塊,引發了一小片連鎖的搖晃和碰撞,更多的細微裂痕出現在鄰近的方塊表面。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展廳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震驚地看向聲音來源。
以寧呆呆地看着那片狼藉,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裏嗡嗡作響,那碎裂的聲音仿佛還在無限回蕩,重重地砸在她的心髒上。她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她花了無數個夜精心挑選、清洗、固定的“記憶碎片”,此刻混合着透明的樹脂殘骸,變成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垃圾。看着空中那幾個歪斜、破裂、失去光澤的方塊,像被折翼的鳥,淒涼地懸掛着。
那是她的心血。是她對這個城市、對記憶、對存在的全部思考和情感凝結。是她準備向世界展示的、屬於溫以寧的“絮語”。
現在,碎了。
“哦,我的上帝!” “怎麼回事?!” “誰的?!” 周圍響起壓低的驚呼和議論。
那個戴着口罩的“維護人員”早已扔下金屬管,趁着混亂,壓低帽檐,推着空了一半的小推車,飛快地擠開人群,消失在展廳另一側的消防通道門口。
“抓住他!”有人反應過來喊道,但已經晚了。
以寧的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扶住了旁邊的展牆。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壓不住口那股驟然爆開的、撕裂般的劇痛和絕望。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液體迅速模糊了視線,順着臉頰洶涌而下。
“寧!溫!”季昀從人群外擠了進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憤怒。他大步走到以寧身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肩膀,“你沒事吧?這……這是誰的?!我!”
以寧說不出話,只是搖頭,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她努力想看清地上的碎片,視線卻一片模糊。世界仿佛在她周圍旋轉、坍塌。
指導教授和幾位工作人員聞訊趕來,看到現場也是一臉凝重和怒色。“立刻通知保安!調監控!封鎖出口!”教授快速下令,又擔憂地看向以寧,“溫,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以寧還是搖頭,喉嚨哽得生疼。她看着教授,眼神裏全是茫然和無助。怎麼辦?還有不到四十八小時,預展就要開始。她的核心作品被毀了大半,剩下的也岌岌可危。重新制作?本來不及。那些收集的獨特物件,很多是可遇不可求的。調整方案?如此復雜的裝置,牽一發而動全身……
絕望像冰冷的水,將她徹底淹沒。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選擇這條道路,來到巴黎,到底是不是一個錯誤。爲什麼總是她?南城的是非,巴黎的險惡……難道她注定無法擁有平靜的、專注於自己熱愛之事的生活嗎?
“教授,監控死角,那人明顯有備而來,戴着口罩帽子,看不清臉。”保安匆匆趕來,低聲匯報,“已經派人去追了,但恐怕……”
教授的臉色更加難看。畢業展前夕發生如此惡意的破壞事件,影響極其惡劣。他看着搖搖欲墜、面如死灰的以寧,嘆了口氣,語氣沉重:“溫,我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會全力調查。至於你的作品……我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展覽時間……”
“教授。”一個冷靜低沉的男聲,突兀地了進來,打斷了教授未盡的話。
所有人循聲望去。
霍臨淵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展廳入口處。他依舊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裝,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長風衣,身影在略顯雜亂昏暗的展廳裏,顯得格外高大挺拔,也格格不入。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以寧身上,看到她滿臉淚痕、失魂落魄的樣子時,眼神幾不可查地沉了沉。
他沒有看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沒有看驚愕的教授和旁人,只是邁步走了過來。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寂靜下來的展廳裏清晰可聞。人群下意識地爲他讓開一條路。
他徑直走到以寧面前,停下腳步。
以寧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大腦更加混亂。他怎麼會來?他怎麼知道這裏出事?
霍臨淵的目光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轉向那片被毀的作品殘骸。他掃了一眼,眼神銳利如刀,仿佛在評估損壞的程度和性質。
“還能修復嗎?”他問,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是對以寧說的。
以寧哽咽着,艱難地搖頭,聲音破碎:“不……不可能了……時間來不及……東西也……”
“如果,”霍臨淵打斷她,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能請到最好的樹脂工藝大師和文物修復專家,帶上他們最專業的設備和材料,現在就開始工作。同時,找到替代或修復那些被毀物件的辦法。”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那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映出她此刻狼狽卻依舊不肯完全熄滅光亮的眼睛,“你,願不願意再試一次?”
以寧怔住了,忘記了哭泣。她看着他,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最好的大師?專家?現在開始?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可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帶着一種詭異的、讓人不得不信的篤定。
季昀在旁邊也愣住了,看看霍臨淵,又看看以寧,眉頭緊皺,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
教授和周圍的學生、工作人員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請大師?連夜修復?這得動用多大的人脈和資源?而且,來得及嗎?
“霍……霍先生?”教授認出了霍臨淵,語氣有些不確定。霍家在歐洲藝術圈和收藏界的影響力,他是有所耳聞的。
霍臨淵對教授略一點頭:“皮埃爾教授,情況緊急,請允許我介入處理。我保證,不會影響學院正常的展覽秩序,也會負責所有相關費用和後續事宜。”
他的語氣客氣,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教授看了看以寧,又看了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最終點了點頭:“如果能挽回溫同學的心血,學院當然支持。只是時間……”
“時間我來爭取。”霍臨淵說完,不再耽擱。他拿出手機,走到一旁,開始快速而低聲地撥打電話。用的是法語,語速極快,用詞精準,下達指令清晰果斷。
“……對,聖奧諾雷街的工作室,讓雷諾大師和他的團隊立刻過去,帶上全套設備和最高級別的透明樹脂原料……聯系吉美博物館的修復部,請勒費弗爾女士,告訴她情況,需要她最擅長的微型物件修復和做舊技術……派車去接,要快……另外,查清楚是誰的,我要詳細報告……”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展廳裏依然隱約可聞。每一條指令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在場衆人的心湖,激起層層驚駭的漣漪。雷諾大師?那是法國國寶級的樹脂藝術家,早已半退休,只爲極少數頂級收藏家服務。勒費弗爾女士?吉美博物館亞洲部首席修復專家,經手過無數珍貴文物。還有聖奧諾雷街的工作室……那是巴黎最頂級的私人定制工坊聚集地。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爲了一個學生的畢業作品,竟然能動用如此驚人的資源?
以寧呆呆地看着霍臨淵打電話的背影。他站在那裏,肩背寬闊,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嘈雜和混亂。那些從他口中平靜吐出的名字和指令,像一個個不可思議的魔法,將她從絕望的深淵邊緣,一點點拉了回來。
希望,如同風中的火苗,微弱,卻頑強地重新亮起。
十幾分鍾後,霍臨淵結束了通話,走回以寧面前。
“大師和專家一小時內會到達我在附近安排的工作室。”他看着以寧,聲音比剛才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依舊沒什麼情緒起伏,“你需要立刻過去,和他們溝通你的原始設計、材料要求和修復預期。剩下的損壞評估和初步清理,我會讓人處理。”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還有,”他抬腕看了看表,“大約四十個小時。可以做到嗎?”
不是“能修復嗎”,而是“可以做到嗎”。他把選擇權,連同這沉重的時間壓力,一起交還給了她。
以寧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眼底的茫然和無助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光亮。她看着霍臨淵,看着他那雙深邃沉靜、仿佛能容納一切風暴的眼睛,用力點了點頭。
“我可以。”她的聲音還帶着哭過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堅定。
霍臨淵幾不可查地頷首。“艾倫在外面等你,他會送你過去。”他說着,目光掃過一旁欲言又止的季昀,“這位先生如果願意,可以一起去幫忙。”
季昀立刻點頭:“當然!寧,我陪你!”
以寧感激地看了季昀一眼,又看向霍臨淵。千言萬語堵在口,最終只化作一句輕不可聞的:“……謝謝。”
霍臨淵沒有回應這句道謝,只是看着她,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過她眼角殘留的一點溼痕。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指尖的溫度卻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膚上。
“別哭。”他說,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去做你該做的事。”
然後,他收回手,轉身,對趕到的、他帶來的幾名專業人士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再次走向展廳出口,仿佛他出現,只是爲了下達指令和鋪平道路,現在路已鋪好,他便要退回到陰影之中。
以寧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口那處因爲作品被毀而劇痛的地方,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溫暖而堅實的力量。酸澀依舊,卻不再只有絕望。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對季昀和匆匆趕來的陸晚意(她得知消息後打來了越洋電話,此刻正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喊着以寧的名字)說:“我們走。”
地上那些破碎的“記憶”,或許無法恢復原狀。但新的“言說”,即將在不可能的時間縫隙裏,被創造出來。
而那個沉默地扭轉了不可能的男人,他的身影,連同他指尖那一點短暫的溫熱,一起刻入了這個混亂的午後,成爲了溫以寧記憶裏,另一道深刻而復雜的印痕。
夜色,即將降臨。而一場與時間賽跑的修復之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