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熱浪一天猛過一天,蟬鳴嘶啞。錄取通知書是郵遞員頂着烈送到“雅木軒”的。
深藍色的信封,燙金的校徽,展開的紙張上,“東南大學”、“建築學院”、“建築學專業”幾個字,沉甸甸地落在陳建國和李秀蘭眼中。
李秀蘭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拿着通知書的手微微發抖,反復摩挲着那幾個字,嘴裏喃喃着:“好,好……我兒子有出息了……”她看向陳淵,又哭又笑,仿佛所有的擔憂和期望,都在這一刻化成了滾燙的淚水。
陳建國則沉默了很久。他接過通知書,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撫過紙張的邊緣,仿佛在觸摸一件極其珍貴又易碎的器物。他認得的字不多,但“東南大學”和兒子的名字,他看得分明。那張被木屑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最終,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陳淵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陳淵晃了一下。
“好。” 他就說了這一個字,聲音沙啞,卻比任何長篇大論都更有力。然後,他轉身走進工作間,背影挺得筆直,只是關門的聲音,比平時輕了許多。
陳淵知道,這是父親表達驕傲和如釋重負的方式。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許曾經在心裏爲兒子的未來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好的,壞的。如今,一塊最沉重的石頭落了地。
家裏的氣氛明顯鬆快起來。母親開始張羅着準備行李,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打磨家具時,偶爾會停下來,看着牆上貼着的陳淵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房子”出神。
但陳淵心裏清楚,短暫的喜悅之後,是更迫近的現實危機。
他開始有意識地引導父親。不再是空談“市場變化”,而是拿出具體的“東西”。
他利用【測】的能力,結合在“現代木藝”學到的設計知識,畫了幾張簡單的草圖——不是沈心硯那種天馬行空的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的、融合了現代簡約線條與傳統榫卯工藝的小件家具:一個帶隱藏式儲物格的邊幾、一把可疊放的改良版“官帽椅”、一套模塊化的茶盤組件。
“爸,您看看這個。” 他把草圖放在工作台上,“用料不多,工藝還是您的老底子,就是樣子變一變。我覺得,現在有些住樓房、裝修簡單的年輕人,可能會喜歡。”
陳建國起初還是皺眉,但當他仔細看那些草圖,發現裏面的結構依然嚴謹,許多連接處甚至巧妙運用了更復雜的傳統榫卯變體時,眉頭漸漸鬆開了。尤其是那個邊幾的隱藏格設計,利用了一個非常精巧的“抽屜榫”,讓他忍不住拿起角尺和鉛筆,在廢料上比劃起來。
“這個地方……這麼開槽,強度夠嗎?”他指着草圖一處。
“如果在這裏加一個暗銷,或者把榫肩的角度調整兩度,應該沒問題。”陳淵立刻接上,並隨手在草圖上畫出修改示意。他的建議精準老道,完全不像外行。
陳建國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而是拿起一塊廢料,真的開始嚐試制作那個隱藏格的榫卯部件。失敗了兩次,第三次,在陳淵看似不經意地提醒了一下下鑿角度後,一個嚴絲合縫、機關巧妙的抽屜結構,在陳建國手中誕生了。
他看着那個小小的、靈活滑動的木匣,眼神復雜。兒子的想法,並非異想天開,而是建立在實實在在的工藝可能性之上,甚至……在某些細節上,眼光比他這個老師傅還要“毒”。
“這東西……做出來,真有人要?”陳建國摩挲着光滑的木匣,終於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
“蘇阿姨那邊,有幾個客戶看了我做的台燈照片,挺感興趣。”陳淵適時說道,“她說,如果我們能做點這種小件,風格統一,工藝扎實,她可以幫忙放在店裏寄賣,或者推薦給她的客戶看看。”
蘇嵐的名字,似乎比陳淵自己更有說服力。陳建國知道“現代木藝”的老板眼界高,她能看上眼,願意幫忙,說明這東西至少“不丟人”。
沉默再次降臨。陳建國盯着工作台上的邊幾草圖,又看了看手裏精巧的抽屜部件,最後望向牆角堆放的那些貴重的紅木大料,以及幾件已經完工、卻遲遲等不到尾款交付的傳統頂箱櫃。
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和茫然,交織在這個老匠人心頭。他隱約感覺到風向變了,但他熟悉的船和槳,似乎不足以應對新的水流。
“……先試試這個邊幾。”陳建國最終下了決心,聲音澀,“用……用那堆櫻桃木的邊料試試。料子不夠好,但顏色淺,樣子可能更顯得‘新’。”
他用“新”來形容,而不是“好”或“扎實”,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轉變。
“好!”陳淵心中一鬆,立刻應下。
父子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開始了。陳建國負責把控主體結構和核心榫卯,陳淵則負責設計細節、尺寸校準,並用【測】的能力輔助選料、規避瑕疵、優化加工路徑。陳建國很快發現,和兒子一起活,效率出奇地高,幾乎不會出現因看料不準或下料失誤造成的廢件,每一個部件的精度都高得令人發指,組裝起來異常順暢。
不到三天,一張線條流暢、造型簡約、細節處卻暗藏傳統巧思的櫻桃木邊幾,出現在“雅木軒”的工作台上。它不像紅木家具那麼沉厚貴氣,卻有一種輕盈、溫潤、與現代家居環境極易融合的親和力。
蘇嵐過來看時,眼睛一亮。她繞着邊幾轉了兩圈,打開隱藏格試了試,又仔細檢查了各個接口的工藝。
“陳師傅,手藝沒得說,更精進了。”她先肯定了陳建國,然後看向陳淵,“這個設計,化繁爲簡,但簡得有道理,有細節。最重要的是,它不‘怯’,放在現代環境裏,壓得住,又不突兀。很好!”
她當場拍板,將這張邊幾連同陳淵之前做的幾件小擺件、台燈模型,一起帶回“現代木藝”,放在店裏最顯眼的新品區,並給之前詢問過的幾位買手和家居博主發了圖片。
陳建國看着自己親手做出、卻“不太像自己東西”的邊幾被搬走,心情依舊復雜。但蘇嵐的肯定,以及兒子眼中沉穩的期待,讓他把那些翻騰的情緒壓了下去。
市場反饋來得比想象中快。
僅僅過了一周,蘇嵐就打來電話,語氣帶着壓抑的興奮:“陳師傅,小陳!邊幾被一個在上海做高端民宿的老板看中了!他正好在找有設計感、工藝好、又不流於俗套的原創家具搭配他的新!他不僅訂了那張邊幾,還看中了小陳設計的茶盤組件和那把改良椅子的概念,想問能不能出全套設計,先打樣,如果沒問題,首批訂單至少二十套!價格……比你們平時出的紅木大件,單價可能低點,但走量的話,總利潤很可觀!”
電話開的是免提,“雅木軒”裏,刨花似乎都安靜了。
陳建國握着老式聽筒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二十套!訂單!雖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可以傳家的紅木重器,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帶着設計認可的“新活路”!
“他……什麼時候要樣?”陳建國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
“對方比較急,希望一個月內能看到樣品。細節可以再溝通。”蘇嵐說道,“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如果這次成功,不僅能解決眼前的單子,說不定能打開一個新的渠道!陳師傅,小陳,你們覺得呢?”
陳淵看向父親。陳建國膛起伏了幾下,猛地一咬牙:“接!我們做!”
放下電話,工作間裏一片寂靜。夕陽從高窗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糜。
“爸,這批活用櫻桃木和黑胡桃木混搭怎麼樣?成本可控,效果也現代。”陳淵率先打破沉默,開始規劃。
陳建國重重地“嗯”了一聲,走到材料架前,開始挑選木料。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只流連於那些深色的貴重紅木,也開始認真審視那些顏色較淺、紋理清新的“新”木材。
就在“雅木軒”悄然轉向,爲第一張來自新世界的訂單忙碌時,外部世界的氣候,也在發生着微妙而致命的變化。
陳淵去郵局給沈心硯的“遺珠”工作室郵寄一份補充的設計說明時(沈心硯在郵件裏又和他討論了幾次結構細節),路過報亭。掛在最外面的《經濟觀察報》頭版頭條,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刺入眼簾:
“次貸危機深化,美金融巨頭財報堪憂”
副標題更小,卻更驚心:“全球市場流動性收緊,國內出口企業或將承壓”。
賣報的老頭搖着蒲扇,嘟囔着:“這美國佬盡整事兒,聽說做外貿的都快愁死了……”
陳淵買了一份報紙,站在樹蔭下快速瀏覽。文章裏充滿了“不確定性”、“風險加劇”、“謹慎觀望”等字眼。普通人或許只覺得是遙遠的財經新聞,但陳淵知道,冰山已經露出了猙獰的一角。父親那些依賴出口訂單的同行們,恐怕已經感受到了第一縷寒意。
只是,這寒意還未真正席卷到這個內地小城的舊家具市場。大多數人,包括陳建國,依然在爲自己手頭或多或少的訂單忙碌,焦慮着木料漲價、工錢上漲,卻尚未意識到,一場足以摧毀整個傳統模式的滔天巨浪,正在海平面下積蓄着毀滅性的力量。
陳淵將報紙折好,塞進背包。掌心似乎還能感受到【乾坤】手機那恒定的、微涼的觸感。
他抬起頭,望向“雅木軒”的方向。那裏,燈光已經亮起,電鋸和刨床的聲音重新響起,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加專注。
父親正在爲他從未接觸過的“新活”趕工,爲了一個或許能帶領小作坊穿越風浪的微小可能。
而他自己,手握重生的記憶和神秘的“魯班尺”,站在時代轉折的隘口前。
風,已經起了。
他能聽到遠處隱約的雷鳴。
但他更知道,自己必須,也正在,爲“雅木軒”,爲這個家,親手構築第一道避風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