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品制作的強度遠超陳建國以往任何一次“趕工”。
不是體力,而是心力的極致消耗。圖紙是全新的,榫卯結構有傳統基但做了簡化或變形,尺寸精度要求近乎嚴苛,尤其是陳淵設計的幾個模塊化連接件,公差必須控制在毫米級,否則無法實現靈活組合。
第一天,陳建國習慣性地憑經驗下料,結果有兩塊關鍵橫棖的榫眼位置偏了半毫米,導致組裝時出現肉眼難以察覺的微小錯位,整體線條的流暢感頓時被破壞。
陳建國臉色鐵青,抄起斧子就要把那兩塊料劈了當柴火。
“爸,等等。”陳淵攔住他,拿起有問題的部件,右眼淡藍網格浮現。
【目標:櫻桃木橫棖(榫眼位置偏差)】
【偏差量:橫向+0.45mm,縱向-0.21mm】
【補救方案:調整對應榫頭尺寸,補償偏差;或於另一側榫眼進行反向微調,整體誤差可控制在±0.15mm內。】
“料子沒廢。”陳淵放下部件,指着圖紙上一處,“這裏,對應的榫頭我們稍微修大一絲,這邊榫眼向裏再進半分,整體還能找回來,不影響強度和外觀。”
陳建國瞪着他:“胡鬧!榫卯講究的就是嚴絲合縫,哪有這樣修修補補的?”
“爸,機器加工也有公差。咱們手工的,只要最終效果嚴絲合縫,中間的路徑可以靈活點。”陳淵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您試試看。”
陳建國將信將疑,但看着兒子平靜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塊紋理漂亮的櫻桃木,最終還是拿起鑿子和修邊刀,按照陳淵說的,極其精細地進行了調整。半個小時後,當這塊“問題”橫棖與另一部件完美咬合,嚴絲合縫到幾乎聽不到聲音時,陳建國沉默了。
他看向兒子的眼神,已經不是驚訝,而是帶着一絲隱隱的敬畏。這小子……對木頭和結構的理解,簡直到了“入微”的境界!這不是天賦能完全解釋的。
接下來的子,類似的情形不斷發生。選料時,陳淵總能一眼挑出最穩定、瑕疵最少的木料;劃線時,他的尺寸標注精準到小數點後一位,陳建國起初不習慣,但按着做出來,組裝時順暢無比;遇到難點,陳淵總能提出一兩個看似微小、卻四兩撥千斤的改動方案,化繁爲簡。
效率和質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提升。陳建國甚至覺得,自己做了幾十年木工,某些方面的手感,竟然在兒子這種近乎“妖孽”的精準指引下,又有了新的體悟。
十天,僅僅十天,第一套包括邊幾、改良椅、茶盤在內的完整樣品,已經初具雛形,正在進行最後的精細打磨和表面處理。流暢的線條、溫潤的木色、精巧的細節,以及那種與傳統紅木家具迥異、卻格外抓人的現代簡約氣質,讓每一個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蘇嵐幾乎隔天就來一次,每次看到進展都贊不絕口,並帶來一些市場反饋。
“有幾個從上海、杭州來的設計師客戶看了照片,很感興趣,問有沒有更多系列。”
“那個民宿老板又催了一次,說如果樣品滿意,他想在八月中就定下第一批貨,趕在國慶假期前布置。”
“對了,小陳,”蘇嵐看向正在給椅子扶手做最後拋光的陳淵,“我有個朋友,在省城開室內設計工作室,主要做高端私宅。她看了你的東西,特別欣賞裏面那種‘現代骨,傳統魂’的味道。她想約你聊聊,看有沒有可能一些定制。時間……大概就這幾天,她正好過來選材料。”
定制?而且是高端私宅?這又是一個全新的、利潤可能更豐厚的領域!
陳建國打磨的動作停了一下,豎起耳朵。
“謝謝蘇阿姨牽線。具體時間您安排,我都可以。”陳淵禮貌回應,心中卻快速盤算。高端定制意味着更高的設計要求、更復雜的工藝挑戰,但也意味着更強的溢價能力和品牌塑造機會。這確實是讓“雅木軒”擺脫低層次競爭、建立口碑的好路子。
“行,那我跟她定好時間告訴你。”蘇嵐笑道,又看向那些即將完工的樣品,感慨,“陳師傅,小陳,你們這次……真的抓準了脈搏。”
蘇嵐走後,工作間裏只剩下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陳建國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悶:“省城的設計師……要求高吧?咱們這小地方的手藝,人家能看上?”
“爸,手藝不分地方,只看活兒好不好。”陳淵停下手中的活,認真看着父親,“咱們這套樣品,放到哪裏都不丟人。而且,有蘇阿姨作保,就是個機會。成了,咱們的路更寬;不成,也沒損失。”
陳建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打磨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所有的忐忑和期待,都磨進那光滑如鏡的木紋裏。
樣品進入收尾階段時,林晚來了。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跟着一個女孩。那女孩看起來和林晚年紀相仿,穿着粉白色的蕾絲邊連衣裙,長發微卷,妝容精致,眼神活潑,未語先笑,顯得甜美又活潑。
“陳淵,忙着呢?”林晚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樣子,目光掃過工作台上幾乎完工的樣品,眼中掠過一絲欣賞,隨即介紹道,“這是我表妹,秦雨柔,在一中讀文科,聽說你這裏在做有趣的東西,非要跟來看看。”
“陳淵哥哥好!”秦雨柔立刻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聲音清脆,“早就聽晚晚姐提過你,說你可厲害了,高考分數那麼高,還會做這麼漂亮的東西!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她的目光好奇地在陳淵臉上和工作台之間流轉,最後落在那些線條冷峻的樣品上,輕輕“哇”了一聲,“真的好有設計感!和我想象中的木頭家具完全不一樣!陳淵哥哥,這些都是你設計的嗎?你好有才華!”
她的贊美直白而熱烈,帶着少女的天真仰慕。若是尋常十八九歲的少年,被這樣一個漂亮女孩如此誇贊,恐怕早已面紅耳赤。
陳淵卻只是淡淡笑了笑:“過獎了,主要是靠我爸的手藝。” 他將功勞推給父親,同時敏銳地注意到,秦雨柔雖然表現得很感興趣,但她看向木器細節的眼神,並沒有林晚那種專注的審視,更多的是一種對“新奇事物”的表面好奇。
林晚沒理會表妹的咋呼,走到工作台前,仔細看了一會兒那套茶盤組件,忽然問道:“模塊化的卡扣結構,靈感是來自工業設計嗎?我看接縫處理得非常隱蔽。”
“算是吧,結合了一些傳統暗榫的思路。”陳淵答道,對林晚能一眼看出關鍵並不意外。
“哦哦!好厲害!我都聽不懂!”秦雨柔湊過來,很自然地站在了陳淵和林晚之間,微微仰頭看着陳淵,大眼睛眨呀眨的,“陳淵哥哥,你懂得真多!那你考上東大建築系,以後就是建築師啦?好酷哦!我以後也想學設計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她的話題跳得很快,從家具跳到大學再跳到自己的未來,語氣親昵自然,仿佛和陳淵是相識已久的朋友。
林晚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退開半步,看向秦雨柔:“雨柔,你不是說想看那個榫卯模型嗎?在那邊架子上。”
“啊,對哦!”秦雨柔仿佛才想起來,對陳淵吐了吐舌頭,“那我先去看看模型,陳淵哥哥你們聊!”她翩然轉身,裙擺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走向陳列架,但目光仍時不時飄向陳淵這邊。
林晚這才重新看向陳淵,聲音壓低了些:“她是我姨媽家的,從小就這樣,性格比較……外向。你別介意。”
“沒事。”陳淵搖搖頭,他前世在職場見過各色人等,秦雨柔這種略帶表演性質、試圖吸引關注的少女姿態,在他眼裏清晰得很。他更關心林晚的來意,“你特意過來,不只是帶她參觀吧?”
林晚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遞給陳淵:“蘇姨讓我帶給你的,她朋友工作室的一些資料和初步意向,讓你先看看。另外……”
她頓了頓,清澈的眼睛直視陳淵,聲音更輕了:“我查了些資料,也問了些人。‘界圖’這個詞,在很小的專業圈子裏有流傳,但說法很模糊。有的說是一種追求極致個人風格和完整設計理論體系的狀態;有的說……和某些古老的營造法式、甚至秘傳的‘匠作規矩’有關。沈心硯的導師,好像就對這方面很有研究,但很少對外講。你上次……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
她問得極其直接,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陳淵所有的掩飾。
陳淵心中凜然。林晚的探究,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入!她甚至聯想到了“古老的匠作規矩”!這幾乎已經觸碰到了“魯班尺”可能的源!
“感應?”陳淵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我只是覺得她的設計思路很特別,空間感很強。至於‘界圖’,我真的不了解。可能就是他們用來形容這種特別完整、自成一派的設計吧?”
林晚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但陳淵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最終,她輕輕呼了口氣:“也許吧。不過,沈心硯那個圈子,水可能不淺。你以後接觸,多留點心。”她的提醒很鄭重,帶着難得的關切。
“謝謝,我會注意。”陳淵真誠道謝。他能感覺到,林晚是真心在提醒他。
這時,秦雨柔看完了模型,又腳步輕快地走了回來,很自然地又到了兩人中間:“晚晚姐,你們在聊什麼悄悄話呀?陳淵哥哥,那個模型好精巧,你能教我做嗎?我手很笨的,你要耐心一點哦!”
她的話語帶着天然的親昵和撒嬌意味,眼神卻悄悄在林晚和陳淵之間掃過。
林晚直接拿起文件袋塞回包裏,對陳淵說了句“資料你抽空看”,然後看向秦雨柔:“走了,媽讓我們早點回去。”
“啊?這麼早啊……”秦雨柔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對陳淵揮揮手,笑容甜美,“陳淵哥哥,那我先走啦!下次再來找你玩,你要教我哦!”
兩人離開後,工作間恢復了安靜。陳建國從裏間走出來,手裏拿着剛調好的木蠟油,看了兒子一眼,悶聲道:“那穿裙子的丫頭,話忒多。”
陳淵失笑,沒想到父親會點評這個。他接過木蠟油,開始給樣品上最後一道保護層,心思卻飄遠了。
林晚帶來的信息很有價值。“界圖”果然牽扯更深,甚至可能關聯古老的匠作秘密。沈心硯的導師是關鍵人物。而秦雨柔……雖然有些小心思,但無傷大雅,目前看來只是個被家裏保護得很好、對優秀異性有天然好奇和好感的女孩。
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手頭的樣品完美交付,拿下民宿訂單,並準備好與省城設計師的會面。
就在他專注塗裝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爭吵聲,打破了舊家具市場午後慣常的沉悶。
“王老板!你不能這樣啊!說好的月底結清上一批貨的款,這都超了半個月了!”
“老李,不是我不結,是上家也沒給我結啊!現在外面風聲多緊你不知道?錢都卡住了!你再寬限幾天,寬限幾天!”
“寬限幾天?我作坊裏十幾個師傅等着發工錢吃飯呢!你這批貨壓了我多少料錢你不知道?”
……
爭吵聲漸漸遠去,但那股焦灼和絕望的氣息,卻彌漫開來。
陳建國塗油的手停了下來,側耳聽着,臉色漸漸沉了下去。他看向牆角那幾件等待交付的紅木櫃子,那是給本地一個做外貿的老板定的,尾款也拖了有些子了。
陳淵也聽到了。他知道,那細微的“風聲”,已經變成了可以聽見的“嗚咽”。金融危機的寒意,正以貨款拖欠這種最直接、最殘忍的方式,開始侵襲這個看似穩固的傳統行業。
牆外的風,越來越急了。
而他,必須爭分奪秒,在牆倒塌之前,把新的支柱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