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消毒水的味道。

意識像沉在渾濁水底的石頭,一點點往上浮。耳邊是“滴滴滴”規律的電子音,還有壓低的交談聲,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水。

周建國費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了片刻,才漸漸聚焦。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吸頂燈,還有吊在半空的輸液袋,透明的液體正一滴一滴,順着細長的管子,流進他手背的血管裏。

醫院。他又回到這裏了。

“爸!您醒了!”帶着哭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緊接着,月芳那張憔悴的臉出現在視野裏,眼睛紅腫,滿臉淚痕,“爸,您嚇死我了!您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周建國想搖頭,但脖子像生了鏽,只能輕微動了動。他張了張嘴,喉嚨得冒火,發不出聲音。

“水...水...”他用口型說。

秀雲立刻端來溫水,用棉籤小心地蘸溼他的嘴唇,又用小勺一點點喂他喝。溫水滑過裂的喉嚨,帶來一絲清涼,也帶來了全身的知覺。

疼。肩膀、口、後背,無處不在的疼痛,像水一樣涌上來。肺裏更是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還帶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哮鳴音。

“醫生!醫生!我爸醒了!”月芳按了呼叫鈴。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進來,檢查他的瞳孔、心跳,詢問他的感受。周建國勉強回答了幾個問題,大部分時間只是搖頭或點頭。

“老爺子命大。”醫生檢查完,對月芳說,“肩膀的刀傷不深,沒傷到筋骨,已經縫合了。主要是肺部感染加重了,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失血過多導致身體虛弱。得好好養一陣。另外...”

醫生頓了頓,看了一眼病床上虛弱的周建國,壓低聲音對月芳說:“肺部那個結節,得盡快安排穿刺活檢。不能再拖了。”

月芳的臉色白了白,咬着嘴唇點頭:“好,我們盡快安排。”

醫生護士離開後,病房裏只剩下父女三人。秀雲關上門,走回床邊,握着周建國沒輸液的那只手,眼淚又掉下來:“爸,您怎麼那麼傻...一個人跑去那種地方...萬一...”

“陳明宇呢?”周建國打斷她,聲音嘶啞微弱,但很清晰。

月芳和秀雲對視一眼。月芳擦了擦眼淚,說:“抓住了。劉警官說,證據確鑿,綁架、敲詐勒索、故意人未遂、非法持有爆炸物...數罪並罰,他這輩子別想出來了。還有他那個團夥,抓了好幾個。工地上的炸藥也排除了。”

周建國閉了閉眼,心裏那塊懸着的石頭,終於落下一半。至少,這個最危險的毒蛇,暫時被拔掉了毒牙。

“你們...怎麼找到我的?”他問。

“是您自己發的信息啊。”月芳拿出那個廉價的預付費手機,“您忘了?您用這個給劉警官發了定位。劉警官一直盯着,看您進了工地,又收到您說去工棚的信息,就立刻調集人手包圍了工地。他說再晚一分鍾,可能就...”

月芳說不下去了,哽咽起來。

周建國想起來了。他在去工棚前,確實用那個手機發了條信息。原來劉警官一直在外圍監視,等待時機。他拖延的那些時間,確實起到了作用。

“王強呢?”他又問。

提到這個名字,月芳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隨即是憤怒:“他也被抓了。劉警官查了,他給買保險的那家公司,本就是陳明宇控制的皮包公司。他不僅想害我騙保,還參與了陳明宇的好幾個騙局,詐騙金額巨大。現在也在裏面關着呢,等着。”

“好。”周建國只說了一個字。又除掉一個禍害。

“還有...”秀雲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大哥...周志強,他也被轉到看守所了。聽說陳明宇把他咬出來了,說下藥的事是他主謀,大哥只是從犯...但警方還在查。”

周建國沉默。大兒子...上輩子想他死,這輩子還是想他死。他該說什麼?他什麼也不想說。

“爸,”月芳看着他,欲言又止,“劉警官說...等您好一點,得去局裏做個詳細的筆錄。還有...拆遷辦那邊,昨天也來人了,說想跟您談談補償方案的事,聽說有新變化。”

拆遷。錢。房子。這些曾經讓他夜不能寐的東西,此刻聽起來,卻覺得無比遙遠和疲憊。

“再說吧。”周建國閉上眼睛,“我累了。”

月芳和秀雲不敢再打擾,給他掖好被角,悄悄退到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低聲說着什麼。大概是商量誰留下來陪護,誰回家拿東西。

周建國聽着女兒們細細的說話聲,心裏卻一片空洞的平靜。陳明宇倒了,王強抓了,大兒子也進去了。表面的威脅似乎解除了。

但他知道,事情沒完。

工棚裏,那個防爆櫃。他昏迷前,恍惚看到櫃門合攏了。是錯覺嗎?劉警官他們搜查的時候,沒發現裏面有人?

還有,陳明宇最後那句瘋狂的嘶吼——“你怎麼知道的!你到底是誰?!”

是啊,他怎麼知道的?那些只有上輩子的“陳醫生”和他才知道的細節。陳明宇一定會想,會懷疑。一個精神不正常的老頭?還是...別的什麼?

周建國的心,慢慢沉下去。如果陳明宇在審訊時把這事說出來,會不會有人當真?會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還有兒子們。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們欠陳明宇的債,隨着陳明宇被抓,那些抵押合同、借條,會怎麼處理?他們會善罷甘休嗎?會不會把賬算到他頭上,怪他“害”了他們?

以及...妹妹周建華。李建軍抵押了老宅,錢投給了陳明宇。現在陳明宇倒了,錢肯定打了水漂。房子呢?還能保住嗎?妹妹會不會又來哭訴,求他幫忙?

一樁樁,一件件,像無數條看不見的絲線,纏繞上來,越纏越緊,讓人窒息。

他以爲自己重生回來,是上天給他機會清算舊賬,保護女兒。可現在,舊賬未清,新債又生。他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多久?

肺裏的疼痛提醒着他時間有限。那張CT報告,像一道催命符,懸在頭頂。

住院的第三天,周建國感覺好了一些,至少能自己坐起來,吃一點流食了。月芳和秀雲輪流陪護,一個白天,一個晚上,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們絕口不提家裏那些糟心事,只跟他說婷婷(月芳的女兒)的學習,說小寶(秀雲的兒子)的趣事。

周建國聽着,臉上露出難得的溫和笑容。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平淡,安寧,有女兒在身邊。

但這份安寧,很快被打破了。

下午,月芳回去做飯了,秀雲在病房裏陪着。敲門聲響起,秀雲去開門,門外站着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穿着皺巴巴的西裝,手裏拎着果籃;另一個三十出頭,T恤牛仔褲,神情畏縮。

是老二周志國,和老五周志偉。

秀雲愣了一下,下意識想關門,但周志國已經擠了進來,臉上堆起笑:“爸,聽說您住院了,我們來看看您。您好點沒?”

周建國靠在床頭,看着這兩個兒子,沒說話。他注意到,老五周志偉一直低着頭,不敢看他,手裏還提着一箱牛。

“爸...”周志國把果籃放在床頭櫃上,搓着手,表情尷尬,“那天...那天晚上,我們不知道大哥他...他那麼混賬!我們要知道,肯定攔着他!”

“對、對!”老五周志偉終於抬起頭,聲音發顫,“爸,我們真不知道大哥想害您!我們就是...就是欠了點錢,被他忽悠了...”

“欠了陳明宇的錢?”周建國開口,聲音還是很弱,但很冷。

周志國和周志偉的臉色都變了。

“爸,那錢...”周志國想辯解。

“不用跟我說。”周建國打斷他,“你們的債,你們自己還。房子、車子、工作指標,該抵押的抵押了,該質押的質押了。現在陳明宇進去了,債主換了,該還的,一分不會少。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們自己找律師。”

“爸!您不能不管我們啊!”周志國急了,“那些抵押合同,利息高得嚇死人!陳明宇進去了,他那些手下還在!天天堵門要債!我和志偉的工作都快保不住了!老三家都被潑了油漆!老四的店讓人砸了!”

“所以呢?”周建國看着他,“你們想讓我怎麼管?把我的拆遷款拿出來,替你們還債?”

周志國被噎住,臉漲得通紅。老五周志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道:“爸!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聽大哥的,不該去借!可我真沒辦法啊!麗麗她家要彩禮,要房子,我拿不出...爸,您救救我!我還年輕,不能就這麼毀了!”

秀雲在旁邊看着,氣得渾身發抖:“你們還有臉來!爸差點被大哥害死!你們當時在什麼?現在欠了債,知道來找爸了?爸的錢是留給他治病養老的!不是給你們填窟窿的!”

“秀雲!你怎麼說話的!”周志國惱羞成怒,“我們也是爸的兒子!爸的錢,本來就有我們一份!”

“遺囑已經立了!”秀雲脫口而出,說完才意識到說漏了嘴,慌忙捂住嘴。

病房裏瞬間死寂。

周志國和周志偉都愣住了,隨即,周志國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遺囑?什麼遺囑?爸,您立遺囑了?把財產都給她們倆了?”

周建國平靜地看着他,點了點頭:“對。我死了,所有東西,月芳和秀雲平分。你們,一分沒有。”

“憑什麼!”周志國失控地吼出來,“我們是兒子!家產就該兒子繼承!她們是嫁出去的女兒!”

“憑我樂意。”周建國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周志國心上,“憑我病的時候,是她們端屎端尿。憑我沒錢的時候,是她們偷偷塞錢。憑我要死的時候,是她們守在旁邊。你們呢?你們在哪兒?”

周志國張着嘴,說不出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爸,您不能這麼偏心...”老五周志偉還在哭求。

“滾。”周建國閉上眼睛,不再看他們,“在我死之前,別再讓我看見你們。否則,我連病房的門都不讓你們進。”

周志國口劇烈起伏,眼神怨毒地瞪了父親一眼,又狠狠剜了秀雲一眼,拉起還在哭的老五,摔門而去。

門“砰”地關上,震得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秀雲走過去,輕輕拍着父親的背,給他順氣:“爸,您別生氣,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醫生說了,您不能動氣。”

周建國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睜開眼,看着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忽然問:“秀雲,你怕不怕?”

秀雲一愣:“怕什麼?”

“怕他們報復。”周建國轉過頭,看着女兒,“遺囑的事,他們知道了。錢拿不到,債還不上,人急了,什麼事都得出來。你和月芳,還有孩子,以後要小心。”

秀雲臉色白了白,但還是堅定地搖頭:“我不怕。有您在,我什麼都不怕。月芳姐也不怕。我們會小心的。”

周建國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心裏卻沉甸甸的。他知道,兒子的貪婪被徹底激發,又被斷絕了希望,就像困獸,會做出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病房裏還算安靜。月芳和秀雲加強了警惕,除了醫生護士,幾乎不讓外人靠近病房。但外界的消息,還是斷斷續續傳進來。

老三周志軍和老四周志華也來醫院鬧過一次,被保安攔住了,在樓道裏大吵大鬧,說父親“老糊塗”“偏心眼”“被狐狸精女兒蒙蔽”,引來不少人圍觀。最後還是劉警官來了,警告他們再鬧就以擾亂公共秩序拘留,他們才罵罵咧咧走了。

拆遷辦又來了兩次人,態度很客氣,但話裏話外透着催促,說新的補償方案時限快到了,再不籤,可能連原來的條件都保不住。月芳以父親病重需要靜養爲由,暫時擋了回去。

妹妹周建華也打來電話,哭得撕心裂肺,說李建軍抵押房子的錢全被陳明宇卷跑了,現在貸款公司要收房子,她沒地方住了,求哥哥收留,或者借點錢給她“活動活動”。周建國讓月芳接了電話,只說“爸病重,沒錢,也沒地方”。

一切似乎都在發酵,在等待一個爆發的節點。

周建國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在醫院裏。他得出去,把該處理的事,一件件處理掉。在他還有力氣的時候。

住院一周後,醫生通知可以做肺部穿刺活檢了。手術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月芳和秀雲很緊張,反復問醫生風險。醫生說這是微創手術,風險不大,但畢竟是有創作,而且周建國年紀大,身體狀況差,還是有不確定性。

晚上,月芳留下來陪護。秀雲回去照顧孩子,說明天一早再來。

夜深了,病房裏只開了一盞小夜燈。月芳在旁邊的陪護床上睡着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周建國卻毫無睡意。

他靠在床頭,手裏拿着老伴的那本記賬本,一頁一頁地翻。昏黃的燈光下,那些熟悉的字跡,像老伴在耳邊輕聲細語,講着那些艱難的、卻也溫暖的歲月。

翻到最後一頁空白處,他拿起筆——是月芳給他買的,讓他無聊時寫寫畫畫的。

他猶豫了一下,在第一行,寫下:

重生賬本·始

然後,他沉思片刻,開始寫:

“一,揭穿陳明宇詐騙團夥,送其入獄。險死還生,女得救。暫安。”

“二,王強入獄,月芳離婚障礙清除大半。保險騙局破。”

“三,遺囑已立,公證已辦。女兒權益有保障。”

寫到這裏,他停筆。這三條,是他重生後做到的,勉強算是“成果”。但後面呢?

他繼續寫:

“四,五子債務未清,怨恨已生,恐生後患。”

“五,拆遷事未決,暗流涌動,仍有變數。”

“六,妹周建華失房,恐再糾纏。”

“七,自身病重,時無多,需速決斷。”

寫完七條,他看着這些字,心裏一陣發涼。重生回來,他改變了一些事,但更多的麻煩,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纏越緊。

他放下筆,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CT片袋子,抽出裏面的片子,對着燈光看。那個2.1cm的陰影,像一個黑色的句號,預示着他生命的終點。

如果活檢結果是惡性,他還有多少時間?三個月?半年?

他能在這有限的時間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嗎?能保證他死後,月芳和秀雲不被那些紅了眼的兒子們欺負嗎?能保證拆遷款安安穩穩落到女兒手裏嗎?

他不知道。

窗外,夜色沉沉。遠處城市的燈火明明滅滅,像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周建國忽然想起工棚裏那個防爆櫃。劉警官後來告訴他,櫃子裏是空的,只有一些雜物和文件。他們仔細檢查過,沒有。

難道真的是他昏迷前的錯覺?

可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如此真實。

他放下片子,重新拿起筆,在賬本新的一頁,寫下一個名字:

陳明宇。

然後在後面畫了一個問號。

這個人,真的就這麼容易倒了嗎?他那些同夥,都抓淨了嗎?他背後,還有沒有人?

周建國正想着,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

很輕,很有節奏。

月芳睡得很沉,沒醒。

周建國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凌晨兩點半。這個時候,護士查房已經過了。會是誰?

他放下賬本和筆,警惕地看着門口。

“篤,篤,篤。”又敲了三下。

周建國沒出聲。

門把手,被輕輕轉動了。鎖着的門,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然後,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一只眼睛,出現在門縫後的黑暗裏,朝病房內窺視。

不是醫生,不是護士。那眼神,冰冷,沉靜,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

周建國的心髒猛地一跳。他認出了那種眼神。

在工棚防爆櫃的縫隙後,他看到過同樣的眼神!

門縫後的眼睛,與周建國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對上了一瞬。那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冰冷,然後,迅速從門縫後消失了。

門被輕輕帶上,鎖舌落回原位,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咔”聲。

一切重歸寂靜,仿佛剛才只是夜風吹動了門,或者是他的幻覺。

但周建國知道,不是幻覺。那種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覺,還殘留在他皮膚上,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立刻伸手去按床頭的呼叫鈴,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叫來護士說什麼?說有人半夜偷窺?證據呢?護士可能會以爲他年紀大了,出現幻覺,或者被噩夢嚇到了。

而且,如果真是陳明宇的餘黨,打草驚蛇,反而更危險。

周建國的手慢慢放下來,改爲輕輕推醒了旁邊的月芳。

“月芳,醒醒。”他壓低聲音。

月芳迷迷糊糊睜開眼:“爸?怎麼了?要喝水還是...”

“噓。”周建國示意她噤聲,指了指門口,用口型說:“剛才有人。”

月芳瞬間清醒,睡意全無,警惕地看向緊閉的房門,又看向父親。周建國把剛才看到的情景簡單說了一下。

月芳臉色發白,下床走到門後,貼着門板聽了一會兒,外面走廊靜悄悄的,只有遠處隱約的儀器聲和護士站的低聲交談。

她輕輕擰開門鎖,拉開一條縫,快速朝外張望了一眼。走廊空無一人,燈光昏暗,只有盡頭護士站亮着燈,值班護士正低頭寫着什麼。

“沒人啊,爸。”月芳關上門,走回床邊,小聲道,“是不是您看錯了?或者...是查房的護士?”

周建國搖頭。護士的眼神不是那樣的。而且,護士不會那樣鬼鬼祟祟地窺視,更不會在凌晨兩點半這個時間點。

“可能是...賊?”月芳猜測,但自己也不太信。醫院裏能偷什麼?何況這是住院部,晚上管理嚴格。

“不管是誰,小心點。”周建國說,“把椅子挪過來,抵住門。明天跟劉警官說一下。”

月芳依言,把房間裏的兩把椅子挪到門後,斜着抵住門把手。這樣雖然不能完全阻止闖入,但至少有人推門會發出聲響。

重新躺下後,兩人都再無睡意。月芳緊張地豎着耳朵聽門外的動靜,周建國則盯着天花板,腦子裏飛快轉動。

是誰?陳明宇的同夥來報復?還是兒子們派來打探消息的?或者是...拆遷辦那邊的人?想在他手術前,再施加壓力?

都有可能。但那個眼神...太像了。像極了工棚櫃子裏那個冰冷的注視。

難道陳明宇在警局還有內應?或者,他本就沒把所有底牌都亮出來?

周建國想起陳明宇最後那瘋狂而不甘的嘶吼。那個人,心思縝密,手段狠辣,會這麼容易就一敗塗地,把所有手下都暴露淨嗎?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周建國的心。他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張更大的網裏,而織網的人,還在暗處,冷冷地看着他掙扎。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秀雲早早來了,月芳立刻把昨晚的事告訴她。秀雲也嚇了一跳,連忙說要告訴醫生,加強安保。

早上八點,醫生來查房,通知周建國做好準備,九點進手術室做穿刺活檢。月芳趁機跟主治醫生說了昨晚有人窺視的事,醫生有些疑惑,但還是答應會跟保衛科說一下,加強這一層的巡邏。

九點整,周建國被推進手術室。月芳和秀雲等在門外,坐立不安。

手術是局部,周建國意識清醒。他能感覺到冰冷的消毒液塗抹在口,能聽到醫生和護士低聲的交流,能感覺到一細長的針,刺入皮膚,緩緩深入...

有點脹痛,但還能忍受。他睜着眼睛,看着頭頂無影燈刺目的光芒,腦子裏卻還在想着昨晚門縫後的那只眼睛。

是誰?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半小時後,活檢樣本被取出,送去病理科。醫生給傷口做了包扎,觀察了半小時,沒有異常出血,便將他推回了病房。

麻藥效果還沒完全過去,周建國感覺有些昏沉。月芳和秀雲圍在床邊,問他感覺怎麼樣。

“沒事...”他含糊地說,眼皮沉重。

“爸,您睡會兒吧。我們在這兒守着。”秀雲給他掖好被子。

周建國閉上眼睛,意識漸漸模糊。但就在即將睡去時,他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不是昨晚的門縫,也不是工棚的櫃子。

是上輩子,他臨死前,躺在出租屋床上,聽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當時他以爲是對門的鄰居,沒在意。

現在想來,那腳步聲,在他門外停留了很久,然後,有人輕輕擰了擰門把手。他當時神志模糊,以爲是幻覺。

難道...上輩子他死的時候,也有人在外面?等着他斷氣?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冷,睡意全無。

他猛地睜開眼,把正要起身倒水的月芳嚇了一跳。

“爸?”

“月芳,”周建國抓住女兒的手,力氣大得讓月芳吃痛,“你聽爸說。如果...如果爸這次手術結果不好,如果爸死了,你和秀雲,立刻帶着孩子離開江城。去哪裏都行,別告訴任何人。房子、錢,能賣就賣,賣不了就先放着。走得越遠越好。聽見沒有?”

月芳被父親突如其來的話和嚴肅的神情嚇到了,眼淚涌上來:“爸!您別胡說!您會好的!”

“答應我!”周建國死死盯着她,“不管發生什麼,保護好自己和孩子!別信任何人!包括你弟弟他們!答應我!”

月芳看着父親眼中近乎偏執的恐懼和決絕,終於重重點頭,哭着說:“我答應您,爸,我答應...”

周建國這才鬆開手,疲憊地靠回枕頭上,大口喘氣。

他知道自己可能反應過度了。但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危險並沒有隨着陳明宇入獄而消失。它只是換了一種形式,潛藏在更深的陰影裏,等待時機。

而他,必須在死神和陰影追上他之前,爲女兒掃清最後的路。

下午,病理科打來電話,讓家屬去取結果。

月芳和秀雲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月芳站起來,聲音發顫:“我去。”

“姐,我陪你。”秀雲也跟着站起來。

“不,你留下陪爸。”月芳搖頭,深吸一口氣,走出了病房。

周建國看着女兒離開的背影,手在被子下悄悄握緊了。該來的,總會來。

二十分鍾後,月芳回來了。她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紅腫,手裏捏着一張報告單,手指抖得厲害。

秀雲迎上去,聲音發緊:“姐...怎麼樣?”

月芳看着病床上的父親,嘴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話,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周建國反而平靜了。他朝月芳伸出手:“給我看看。”

月芳顫抖着,把報告單遞過去。

周建國接過,目光直接落在最下面的結論欄。

一行清晰的黑字:

(左肺上葉穿刺組織)腺癌。

後面跟着分級和分型,但他已經看不清了。只有那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他的眼睛。

果然。和上輩子一樣。

他放下報告單,看向兩個淚流滿面的女兒,忽然笑了笑,笑容疲憊而釋然。

“哭什麼。”他說,“早就猜到了。”

“爸...”月芳撲到床邊,抓住他的手,“我們治!一定能治好的!現在醫療技術發達了,我們...”

“不治了。”周建國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可怕,“我的身體我知道。治,也是人財兩空,多受幾個月罪。不如省下錢,留給你們。”

“不行!一定要治!”秀雲也哭喊,“錢我們可以想辦法!爸,您不能放棄!”

“聽我說。”周建國握緊兩個女兒的手,目光在她們臉上逡巡,像是要把她們的樣子刻進靈魂裏,“爸的時間不多了。在這之前,爸得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你們要幫爸。”

“爸...”月芳和秀雲泣不成聲。

“第一,拆遷協議,必須在我死之前籤掉。但怎麼籤,籤哪份,得聽我的。”周建國語速加快,像是怕時間不夠,“第二,遺囑必須立刻生效,所有財產,馬上過戶到你們名下。第三,你們倆,盡快離開江城,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等風聲過了再說。”

“可是爸...”

“沒有可是!”周建國厲聲道,又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秀雲趕緊給他拍背順氣。

咳了好一陣,他才緩過來,喘着氣說:“聽爸的話...這是爸...最後能爲你們做的事了。”

月芳和秀雲看着父親虛弱卻決絕的樣子,知道再勸無用,只能含淚點頭。

周建國躺回去,閉上眼睛,積蓄着力氣。他知道,真正的戰鬥,現在才開始。

癌細胞已經確診,死神給出了明確的時間表。而暗處的敵人,還不知道有多少。

他必須快,更快。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敲響了。

不是之前的輕輕叩擊,而是禮貌而克制的“咚咚”聲。

月芳擦了擦眼淚,走過去開門。門外站着兩個人。

一個穿着拆遷辦的制服,手裏拿着公文包,面帶公式化的微笑。

另一個,穿着得體的西裝,戴着金絲眼鏡,文質彬彬,手裏也拿着一個文件袋。看到月芳,他微微欠身,遞上一張名片。

“您好,我是周志強先生的代理律師,我姓林。關於周老先生名下財產的處置,以及拆遷補償事宜,我的當事人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跟周老先生溝通一下。”

月芳看着那張名片,又看看拆遷辦的人,最後回頭看向病床上的父親,臉色煞白。

周建國睜開眼睛,看向門口。他的目光掠過拆遷辦的人,落在那個“林律師”臉上。

那張臉上,帶着職業的、無可挑剔的微笑。但那雙眼睛...

周建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雙眼睛藏在鏡片後,眼神平靜,專業,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同情。

但周建國看到了那平靜下的冰冷,看到了那專業背後的算計。

更讓他脊背發涼的是,這個“林律師”推眼鏡的小動作,和某個已經入獄的人,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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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閉是保護色?他的真面目讓我怕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水流不息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小說的主角支意阮榆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總字數達到104843字,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本精彩的小說!
作者:水流不息
時間:202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