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病房裏的空氣,隨着林律師那張名片的出現,驟然凝固了。

月芳沒接名片,像被燙到一樣收回手,擋在門口,聲音帶着明顯的戒備:“我爸需要休息,不見客。”

“周女士,請不要誤會。”林律師笑容不變,聲音溫和有禮,“我是受您大哥周志強先生的委托,前來溝通一些法律程序上的必要事宜。這關系到周老先生和整個家庭的切身利益,我想,周老先生本人一定也很關心。”

他特意加重了“整個家庭”四個字,目光越過月芳,投向病床上的周建國。

周建國靠在床頭,臉色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刀,隔着幾米的距離,與林律師對視。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平靜無波,卻讓他想起工棚裏陳明宇最後看他的眼神——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

太像了。不只是推眼鏡的小動作,還有那種隱藏在客氣之下的、居高臨下的審視感。

“月芳,讓他們進來。”周建國開口,聲音嘶啞但清晰。

“爸!”月芳回頭,眼裏滿是擔憂。

“進來吧。”周建國重復,目光依舊釘在林律師身上,“關上門。”

月芳咬了咬嘴唇,側身讓開。林律師和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一前一後走進來。林律師很自然地拉過椅子坐下,拆遷辦的人則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神情有些尷尬。

秀雲警惕地站在父親床邊,像只護崽的母雞。

“周老先生,首先祝您早康復。”林律師將公文包放在膝上,打開,取出一疊文件,“自我介紹一下,林致遠,正平律師事務所律師,受您長子周志強先生委托,處理他涉及的一些法律事務,以及與您相關的一些家事。”

周建國沒說話,只是看着他。肺癌確診的鈍痛還在腔裏蔓延,但此刻,更強烈的是一種冰冷的警覺。大哥在看守所,卻能請到律師,還是這種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大律師”?錢從哪來?誰在背後運作?

“周老先生,我知道您現在身體不適,長話短說。”林律師將一份文件推到床邊小桌上,“這是您大兒子周志強先生,在事發前籤署的一份《授權委托書》和《情況說明》的復印件。他委托我,在他暫時無法履行贍養義務期間,代爲處理與您相關的部分財產事宜,並說明了一些情況。”

周建國目光落在文件上,最上面是周志強歪歪扭扭的籤名和紅手印。期是...他“吃錯藥”住院後的第三天。看來,他這個大兒子,早就在爲今天做準備了。

“說明什麼情況?”周建國問。

“說明您之前所立遺囑,可能是在神志不清、受脅迫或重大誤解情況下所立,並非您的真實意願。”林律師語氣平穩,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周志強先生表示,您近年來身體狀況不佳,認知能力有所下降,且長期受到某些子女的...不當影響,導致您在處置財產時出現偏頗。”

“不當影響?”周建國冷笑,“你指的是月芳和秀雲?”

“我的當事人並未明確指出具體人員,只是陳述可能存在這種情況。”林律師滴水不漏,“據《民法典》相關規定,遺囑人立遺囑時若爲無民事行爲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爲能力人,或受欺詐、脅迫所立遺囑,該遺囑無效。周志強先生作爲長子,有責任維護家族財產的完整性和分配的公平性,故委托我提出異議,並申請對您立遺囑時的精神狀態進行司法鑑定。”

月芳和秀雲氣得渾身發抖。秀雲忍不住道:“你胡說!我爸立遺囑的時候清醒得很!王律師可以作證!你們這是污蔑!”

“周女士,請不要激動。”林律師推了推眼鏡,“司法鑑定是嚴謹的法律程序,由專業機構進行,目的只是爲了查明事實。如果周老先生當時確實精神健全,遺囑自然有效。但如果存在疑點...”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爲了保障所有繼承人的合法權益,法院可能會重新考慮財產分配方案。”

裸的威脅。以“司法鑑定”爲名,行拖延和攪局之實。一旦啓動鑑定程序,遺囑的執行就會擱置,拆遷款和房產的處置也會陷入僵局。拖得久了,變數就多了。

“還有,”林律師又拿出一份文件,“這是拆遷辦出具的《補償方案確認函》草稿。據新的城市規劃調整,您家原定的安置房位置有所變動,補償金額也相應提高了。但需要您本人在規定期限內籤字確認,否則將視爲放棄新方案,按原較低標準執行。”

拆遷辦的工作人員這時才上前一步,將另一份文件也放在小桌上,解釋道:“周老先生,這是最新的補償方案。因爲地鐵線路規劃變更,原定給您的安置房地塊被征用,我們提供了更靠近市中心的地塊作爲置換,同時補償總價上浮15%。這是好事,但需要您盡快決定。截止期是後天下午五點。”

後天下午五點。周建國看了一眼牆上的歷。而他的穿刺活檢結果剛剛出來,肺癌確診。時間,像兩把鍘刀,一左一右,懸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我籤了字,”周建國緩緩開口,目光從補償方案移到林律師臉上,“這錢和房子,是到我名下,還是到我指定的繼承人名下?”

“當然是到您名下。”拆遷辦的人回答,“後續您再自行處置。”

“那麼,”周建國看向林律師,“在我神志可能‘不清’,又受到‘不當影響’的情況下,我籤署的這份補償協議,會不會也被認定爲無效?或者,被我這位‘盡責’的長子委托的律師,申請凍結、監管?”

林律師的笑容淡了些:“周老先生,您多慮了。拆遷補償是您與政府之間的協議,只要您籤字時具備完全民事行爲能力,協議就有效。至於後續處置,如果有爭議,自然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我的職責是代表周志強先生,確保他的合法權益不被侵害。”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清楚:你籤了補償協議,錢和房子到了你名下,但你立的遺囑可能被推翻。到時候,你兒子們就可以通過法律手段來爭。而你這個“神志不清”的老頭,怎麼跟專業的律師鬥?

這是一個連環套。用遺囑爭議拖住財產分配,用新的、更優厚的補償方案誘惑他籤字,讓財產先集中到他這個“不確定”的人名下,然後再慢慢撕扯。

背後的人,算計得很深。

病房裏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林律師鋥亮的皮鞋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周建國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種帶着疲憊的了然的笑。

“林律師,”他慢慢坐直了一些,盡管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讓他眉頭微皺,“你剛才說,你是受我大兒子周志強委托,對吧?”

“是的。”

“委托書有,籤字畫押都有,看起來很正規。”周建國點點頭,“那麻煩你,現在給他打個電話,開免提,我親自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委托了你,要給他老爹我做精神鑑定。”

林律師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周老先生,周志強先生目前被依法采取強制措施,暫時無法直接通話。您可以...”

“無法通話?”周建國打斷他,“那你這份委托書,是什麼時候籤的?他被抓之前?他都被抓了,涉嫌人未遂和詐騙,還有心思委托律師來爭家產?還是說...”

周建國目光如錐,盯着林律師:“這份委托書,本就是假的?或者,是別人讓他籤的?比如,那個剛進去的陳明宇,陳老板?”

林律師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他控制得很好,只是微微蹙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周老先生,請您注意言辭。我的委托手續完全合法合規,您有任何質疑,可以向律師協會或司法機關反映。但您剛才的話,已經涉嫌誹謗。”

“誹謗?”周建國靠在枕頭上,喘了口氣,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拆遷辦工作人員,“同志,你也聽到了。我大兒子涉嫌刑事犯罪被關着,這時候冒出個律師,拿着他籤的委托書,要給我做精神鑑定,阻止我處置自己的財產。你覺得這正常嗎?”

工作人員面露難色,看看周建國,又看看林律師:“這個...周老先生,家庭內部事務,我們拆遷辦不方便介入。我們只負責確認補償方案,需要您本人籤字...”

“我籤。”周建國忽然說。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月芳和秀雲更是驚訝地看着父親。

“爸!不能籤!”月芳急道,“籤了錢到他名下,他們更有理由爭了!”

“籤,當然要籤。”周建國看着那份補償方案,眼神復雜,“置換到市中心,補償還多了15%,這是好事。政府給的好處,爲什麼不要?”

他看向林律師,語氣平淡:“林律師,你放心,我會籤字。不僅籤拆遷補償協議,我還要籤另一份文件。”

他示意月芳:“把床頭櫃抽屜裏,那個牛皮紙袋拿出來。”

月芳疑惑地拉開抽屜,裏面果然有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她之前沒注意。拿出來,遞給父親。

周建國接過,從裏面抽出幾份文件。最上面一份,封面上寫着幾個大字:意定監護協議。

林律師的臉色,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盯着那份文件。

“林律師是專業人士,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吧?”周建國將文件展示了一下,“意定監護。在我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爲能力時,由我事先指定的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這是我前幾天,跟王律師一起辦的。”

他翻到指定監護人的那一頁,上面赫然寫着兩個名字:周月芳,周秀雲。後面附有身份證復印件和籤字。

“我已經公證過了。”周建國繼續說,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也就是說,從法律上講,如果我以後‘神志不清’了,能做主替我處理事情的,是我的兩個女兒,不是那個想毒死我的兒子,也不是他請來的...任何律師。”

林律師放在膝蓋上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又鬆開。他臉上的職業笑容幾乎掛不住,鏡片後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另外,”周建國又抽出第二份文件,“這是我和王律師擬的《財產托管協議》。我名下的所有財產,包括即將到賬的拆遷補償款和未來的安置房產權,將委托給正規律師事務所設立的財產信托進行管理。在我生前,由信托機構按我的指令進行支配。在我死後,按照我的遺囑進行分配。托管期間,任何人,包括我的子女,未經信托機構和我本人(或我的意定監護人)共同同意,不得動用一分錢。”

他看向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同志,等我籤了補償協議,錢款請直接打入這個信托賬戶,賬戶信息附在協議後面。房子產權證,也請直接辦到這個信托名下。有問題嗎?”

工作人員有些發懵,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頭道:“只要手續齊全,符合規定,我們可以按您的要求作。”

“手續都很齊全,王律師已經審核過了。”周建國將文件遞給月芳,“月芳,把這些給這位同志看看。還有,給王律師打個電話,請她過來一趟,有些細節需要她當面確認。”

月芳接過文件,手還在抖,但眼神已經亮了起來。她重重地點頭:“好,我這就打!”

林律師坐在那裏,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看着周建國,看着這個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不時咳嗽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事情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接到的指令,是利用周志強的委托,制造遺囑爭議,拖延時間,同時誘使周建國盡快籤署新的、金額更高的補償協議,讓財產集中到周建國個人名下,方便後續作。他們甚至準備了後手——如果周建國不配合,他們也有辦法讓他“被精神鑑定”。

但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行將就木的老人,竟然提前布局到了這一步!意定監護!財產信托!這兩招,直接堵死了所有通過“法定程序”搶奪財產的可能性!

除非周建國死,而且死前沒有留下有效遺囑,或者信托被撤銷,否則,他背後的那些人,休想碰到這筆錢!

“周老先生,”林律師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已經沒了之前的從容,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您考慮得很周全。但是,意定監護和財產信托,也需要您本人在神志清醒、完全自願的情況下設立。如果您的子女對您的精神狀態提出合理質疑,並向法院申請鑑定,那麼這些協議的效力,同樣可能被中止甚至撤銷。”

他還是不肯放棄“精神鑑定”這張牌。

周建國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秀雲趕緊給他拍背順氣。咳了好一陣,他才緩過來,喘着氣,看着林律師,忽然問了一句看似不相的話:

“林律師,你認識陳明宇吧?”

林律師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

“不認識。”他回答得很快,幾乎不假思索。

“哦。”周建國點點頭,像是隨口一問,又轉向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同志,新補償方案的詳細條款,我能看看嗎?特別是置換地塊的位置和補償金額的具體構成。”

工作人員連忙把文件遞過去。

周建國接過,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仔細地看。他看得很慢,很認真,時不時還指着某個條款詢問幾句。他的神情專注而平靜,邏輯清晰,問題切中要害,完全不像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

林律師坐在旁邊,看着這一幕,臉色越來越沉。他知道,對方是在用行動告訴他:看,我清醒得很。

這一局,他輸了。至少暫時輸了。

王律師很快趕到了醫院。她是個練的中年女人,一來就和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對接文件,語氣專業,條理清晰。有她在,林律師更難找到漏洞。

最終,在周建國、王律師和拆遷辦工作人員的共同確認下,新的補償協議順利籤署。錢款直接打入信托賬戶,產權也將登記在信托名下。拆遷辦的人鬆了口氣,拿着籤好的文件離開了——他的任務完成了。

病房裏只剩下周建國、月芳、秀雲、王律師,以及還沒離開的林律師。

“林律師,還有事嗎?”王律師扶了扶眼鏡,看向林律師,語氣帶着明顯的送客意味。

林律師站起身,拿起公文包,臉上重新掛起職業性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

“既然周老先生已經做了妥善安排,那我就不打擾了。我會將今天的情況,如實轉告我的當事人。”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病床上的周建國,“不過,周老先生,有些事,不是一紙協議就能完全規避的。親情血脈,法律有時也難斷。您保重身體,我們...後會有期。”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帶着一種莫名的寒意。

說完,他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病房。

門關上,房間裏安靜下來。月芳和秀雲這才像卸下千斤重擔,長長舒了口氣。秀雲甚至腿一軟,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爸,您太厲害了!”月芳又哭又笑,“您什麼時候辦的這些?我們都不知道!”

“早就準備了,以防萬一。”周建國疲憊地閉上眼睛。剛才一番交鋒,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肺癌的鈍痛和手術傷口的刺痛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虛脫。

王律師走到床邊,低聲道:“周老先生,您做得對。意定監護和財產信托,是目前最能保護您和您女兒權益的方式。不過,”她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那個林律師,不簡單。他背後的正平律師事務所,在業內名聲不太好,專接一些...灰色地帶的案子。您大兒子請不起他,他背後肯定還有人。”

周建國睜開眼:“陳明宇?”

“不像。”王律師搖頭,“陳明宇的案子我了解過,他是單,手下有幾個馬仔,但還沒到能請動正平這種級別的律所爲他擦屁股的地步。而且,陳明宇現在自身難保,沒必要再花大價錢來爭您的財產,這不符合邏輯。”

“那會是誰?”秀雲不安地問。

王律師沉吟:“可能是您其他幾個兒子,湊錢請的。也可能是...別的對您家拆遷款感興趣的人。畢竟,置換到市中心,補償金額又提高了,這塊肥肉,盯着的人可不少。”

周建國心裏一沉。王律師說得對。陳明宇倒了,但覬覦這筆錢的人,可能不止他一個。兒子們,妹妹,甚至其他躲在暗處的親戚、熟人,或者像林律師這樣的“專業人士”,都可能聞着味撲上來。

“王律師,信托賬戶,安全嗎?”他問。

“理論上很安全。”王律師解釋道,“信托財產獨立於您個人財產,也獨立於受托人財產。除非有法院的強制執行令,否則任何人無法動用。而且,信托條款裏我們設定了嚴格的支取條件,必須由您本人和意定監護人共同籤字,或者由意定監護人在您喪失能力後代爲籤字,並說明合理用途。這很大程度上能防止資金被挪用。”

“那就好。”周建國稍稍安心,但隨即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王律師,如果我...不在了,這個信托,會怎麼處理?”

王律師沉默了一下,才說:“按照信托文件約定,在您去世後,信托財產將據您遺囑的指示進行分配。如果遺囑被認定無效,則按照法定繼承順序分配。但因爲有信托的存在,分配過程會由信托機構執行,更加規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繼承人之間的惡意爭奪。”

只是“一定程度上”。周建國聽懂了潛台詞。如果兒子們鐵了心要爭,打官司拖上幾年,月芳和秀雲兩個女人,未必耗得起。

“還有,”王律師補充道,臉色有些凝重,“意定監護協議,雖然公證了,但如果其他子女提出異議,申請撤銷,法院也會受理並審查。如果對方能拿出您設立監護時‘神志不清’或‘受脅迫’的證據...”

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林律師今天铩羽而歸,絕不會善罷甘休。“精神鑑定”和“不當影響”,仍然是他手裏最有力的武器。

“我明白了。”周建國點點頭,看向王律師,眼神懇切,“王律師,後面的事,可能還要多麻煩您。費用方面...”

“費用您不用擔心,您之前預付的足夠了。”王律師擺擺手,正色道,“周老先生,我既然接了您的委托,就會負責到底。只是...您也要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恐怕不會太平靜。林律師背後的人,不會輕易放棄。”

周建國慘然一笑:“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平靜不平靜。兵來將擋吧。”

王律師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留下名片,讓有事隨時聯系她,便也告辭了。

病房裏再次只剩下父女三人。窗外天色漸暗,晚霞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紅色。

“爸,您餓不餓?我去買點粥。”秀雲輕聲問。

周建國搖搖頭,他什麼也吃不下。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高度緊張過後,是深深的疲憊和虛無感。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布下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防線。但敵人躲在暗處,手段層出不窮。他就像個守着財寶的衰弱老者,明知四周虎視眈眈,卻不知下一波攻擊來自何方。

“月芳,秀雲,”他低聲喚道。

兩個女兒立刻湊到床邊。

“爸,您說。”

“明天...你們就去辦手續,帶着孩子,離開江城。”周建國聲音微弱,但異常堅決,“去南方,找個暖和的小城,租個房子,先安頓下來。錢從信托裏支取,王律師會幫你們。”

“爸!您還病着呢!我們怎麼能走!”月芳眼淚又下來了。

“就是您病着,我們才更不能走!”秀雲也哭道。

“聽我說!”周建國提高聲音,又引起一陣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兩個女兒趕緊給他拍背,端水。

緩過來後,他抓着兩個女兒的手,枯瘦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他們今天沒得手,不會罷休的。林律師背後的人,比陳明宇更陰險,更懂得用法律當武器。我活着,他們還要點臉,不敢明搶。我要是死了...”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我要是死了,你們倆,帶着孩子,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會用盡手段,把你們到絕路。聽爸的話,走,走得遠遠的。等事情平息了,等遺囑生效了,錢和房子穩妥了,你們再回來。”

“可是爸,您的病...”

“我的病,治不好了。”周建國平靜地說出這個事實,“我自己知道。在醫院耗着,也是浪費錢,耽誤你們。你們走,我安心。你們不走,我死都不安心。”

月芳和秀雲哭成一團,死死抓着父親的手,不肯鬆開。

周建國也不催,只是用那雙渾濁卻堅定的眼睛看着她們。他知道,女兒們最終會答應的。因爲她們孝順,因爲她們不想讓他“死都不安心”。

許久,月芳才哽咽着點頭:“好...爸,我們聽您的...我們走。但是您要答應我們,好好配合治療,哪怕...哪怕多陪我們一天也好...”

“我答應。”周建國扯出一個笑容,抬手摸了摸兩個女兒的頭,像她們小時候那樣。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

三人同時一驚,看向門口。

“請進。”周建國沉聲道。

門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門口。

是妹妹周建華。她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更憔悴了,眼睛紅腫,頭發凌亂,手裏提着一個破舊的保溫桶。

“哥...”她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看着病房裏的情形,有些不知所措。

周建國看着突然出現的妹妹,心裏沒有半點兄妹重逢的溫情,只有深深的警惕。她怎麼找到這裏的?這個時候來,想什麼?

“你怎麼來了?”周建國語氣冷淡。

“我...我聽人說您住院了,就...就燉了點湯,來看看您。”周建華局促地走進來,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眼神躲閃,不敢看周建國,也不敢看月芳和秀雲。

月芳和秀雲對視一眼,都沒說話,但眼神裏也充滿了戒備。她們對這個姑姑,沒什麼好感。

“我沒事,死不了。”周建國說,“湯你拿回去,我不喝。”

周建華眼圈一紅,差點掉下淚來:“哥,我知道您還生我的氣...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打您家拆遷款的主意...我也是被李建軍那千刀的騙慘了...”

她開始哭訴,說李建軍怎麼騙她籤字抵押了房子,錢怎麼被陳明宇卷跑,貸款公司怎麼天天上門債,要收房子,她怎麼走投無路...

哭得淒淒慘慘,情真意切。

但周建國只是面無表情地聽着。上輩子,妹妹也來哭訴過,說李建軍騙光了她的錢,要離婚。他心軟了,偷偷塞給她兩萬塊錢。結果呢?錢被李建軍拿去賭了,妹妹轉頭又埋怨他給得少。

“說完了?”等她哭聲漸歇,周建國才開口,“說完了就回去吧。你的家事,我管不了。”

“哥!”周建華噗通一聲跪下了,抱住周建國的腿,“您不能不管我啊!我是您親妹妹!那房子是爸媽留下的,也有我一份啊!現在要被收走了,我住哪兒啊!李建軍那個王八蛋跑了,我...我不想活了!”

又是這一套。周建國閉上眼,感覺太陽突突地跳。疼痛和疲憊,像水般將他淹沒。

“房子是你籤字抵押的,債是你和李建軍一起欠的。找李建軍去,找警察去,找我有什麼用?”他聲音疲憊。

“我知道錯了!哥!您救救我!就這一次!”周建華哭喊着,“您拆遷不是有錢了嗎?您借我二十萬,我把債還上,房子贖回來!我給您寫借條,我以後當牛做馬還您!”

果然,還是爲了錢。周建國心裏一片冰涼。親情?在利益面前,什麼都不是。

“我沒錢。”他斬釘截鐵,“拆遷款是國家的,還沒到我手上。就算到了,那也是留給月芳和秀雲的,跟你沒關系。”

“她們是外人!我是您親妹妹!”周建華猛地抬頭,臉上淚痕未,眼神卻變得尖利起來,“哥!您不能這麼偏心!您把錢都給外人,眼睜睜看着親妹妹流落街頭嗎?您就不怕爸媽在天上看着寒心?!”

“閉嘴!”周建國厲聲喝道,又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月芳和秀雲趕緊扶住他,怒視着周建華。

“我爸需要休息!請你出去!”月芳指着門口。

周建華卻像沒聽見,反而從地上爬起來,近一步,死死盯着周建國:“哥,您今天要是不幫我,就別怪我這個當妹妹的不講情面!”

“你想怎麼樣?”周建國喘着氣,冷冷看着她。

“我知道您得了癌症,活不久了!”周建華語出驚人,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快意,“我還知道,您立了遺囑,把錢都給了這兩個丫頭片子!您以爲這事兒做得天衣無縫?我告訴您,沒門!我已經去找過林律師了!他說了,只要我作證,證明您立遺囑的時候神志不清,是被她們倆蠱惑的,那遺囑就能作廢!到時候,按法律,我也有繼承權!該我的那一份,我一分都不會少拿!”

病房裏,瞬間死寂。

月芳和秀雲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個近乎瘋狂的姑姑。

周建國則看着妹妹那張因爲貪婪和怨恨而扭曲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又無比可悲。

原來如此。林律師。妹妹。他們勾連到一起了。

難怪林律師今天走得那麼“脆”,原來在這裏等着他。妹妹的證言,加上可能被收買的“專家”,再來一個“神志鑑定”...確實夠麻煩。

“周建華,”周建國慢慢坐直,一字一句,聲音嘶啞卻清晰,“你給我聽好了。爸媽留下的老宅,當年分家的時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歸我,因爲你出嫁,李家給了彩禮。你現在住的房子,是李家的祖宅,跟我周家沒關系。我的錢,是我和你嫂子一輩子的血汗,還有國家給的補償,我想給誰就給誰。你,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他喘了口氣,繼續說,目光冰冷:“至於你要去作證?去啊。看看法院是信你這個爲了錢連親哥都能賣的妹妹,還是信公證處的公證,信王律師的專業意見。順便,我也跟法官說說,你是怎麼跟李建軍合謀,想騙我錢的。咱們看看,誰更難看。”

周建華被噎得說不出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沒想到一向老實巴交、甚至有些軟弱的哥哥,會變得如此強硬。

“你...你別嚇唬我!我...我有證據!”她色厲內荏地喊道。

“什麼證據?拿出來看看。”周建國寸步不讓。

周建華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哪有什麼證據,不過是虛張聲勢。

“滾出去。”周建國指着門口,手指因爲憤怒和病痛而顫抖,“從現在起,我沒你這個妹妹。你再敢來,我就報警,告你擾病人,圖謀財產!”

“好!好!周建國!你夠狠!”周建華徹底撕破臉,指着周建國的鼻子罵道,“你等着!你不讓我好過,我也讓你不得好死!咱們走着瞧!”

她抓起保溫桶,狠狠摔在地上,湯汁濺了一地。然後轉身,沖出了病房。

門被她摔得震天響。

病房裏一片狼藉,彌漫着湯汁的味道。月芳和秀雲趕緊收拾,一邊收拾一邊掉眼淚。她們不是爲自己委屈,是爲父親感到心寒。

周建國靠在床頭,閉上眼,口劇烈起伏。不是生氣,是累。心累。

親情這張牌,終於也被他們打出來了。打得如此難看,如此決絕。

“爸...”月芳收拾完,擔憂地看着父親。

“我沒事。”周建國擺擺手,聲音疲憊到了極點,“你們明天就走,聽到沒有?東西簡單收拾,重要的帶上,其他不要了。車票買最早的,別告訴任何人去哪裏。到了地方,換掉手機卡,除了王律師,誰也別聯系。”

“可是姑姑她...”

“她翻不起浪。”周建國打斷,“林律師利用她,不過是多一張牌。關鍵還是在我。只要我活着,清醒着,他們就沒辦法。”

他睜開眼,看着兩個女兒,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決絕:“所以,我會好好活着,活得清醒,活到看着你們安全離開,活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月芳和秀雲含淚點頭。

夜色漸深,醫院走廊的燈光透過門上的玻璃照進來,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周建國讓女兒們去休息,自己卻毫無睡意。他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腦子裏飛快地轉着。

妹妹的突然倒戈,林律師的步步緊,兒子們的虎視眈眈,還有那個在門縫後窺視的眼睛...所有的線索,像一團亂麻,纏在一起。

但他感覺,自己已經摸到了這團亂麻的一個線頭。

林律師。這個突然出現的、背景可疑的律師,是關鍵。

他爲什麼要幫周志強?或者說,幫周志強背後的人?僅僅是爲了律師費?不像。正平律師事務所,收費不菲,周志強出不起。其他幾個兒子更出不起。

那會是誰?誰既有動機,又有能力,請得動這樣的律師,來對付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

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周建國腦海裏漸漸成形。但他還需要證據。

他慢慢挪動身體,忍着疼痛,從枕頭下摸出那個廉價的預付費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微光。

他找到劉警官的號碼,編輯了一條短信:

“劉警官,我是周建國。有件事想麻煩您查一下。正平律師事務所,一個叫林致遠的律師,最近和什麼人接觸過?特別是,和我家拆遷有關的人。另外,我妹妹周建華,最近的行蹤,能查嗎?辛苦了。”

短信發送出去。他盯着屏幕,直到顯示“發送成功”,才鬆了口氣。

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剩下的,交給警察,交給時間,也交給...命運。

他放下手機,重新躺好。肺部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像有鈍刀在裏面攪動。他咬緊牙關,忍着。

不能倒下。至少現在不能。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遠處城市的霓虹,閃爍着冰冷的光。

在這片冰冷的黑暗裏,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正盯着這間病房,盯着他這條風中殘燭般的命,和他身後那筆令人垂涎的財產。

而病床上的老人,睜着眼,像一頭守護着最後領地的老狼,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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