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法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西山腳更深處的晨霧之中。棚戶區並未被驚動,大多數雜役還在沉睡,只有少數早起打水或準備上工的人,有些茫然地望向執法隊離去的方向,低聲議論幾句,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林隱卻無法再平靜。他退回屋內最黑暗的角落,背靠冰冷的土牆,心中念頭急轉。
執法隊直撲的方向,正是他昨夜狩獵的小溪附近。若真是沖着他狩獵之事而來,問題出在哪裏?血跡處理不淨?掩埋屍骸的地方被發現了?還是……有其他人目擊?
不對。若是目擊,昨夜就該有所反應,不會等到清晨。血跡和掩埋,他自問處理得還算小心,即便有些許殘留,在這野獸出沒的山林,也屬尋常,一般不會勞動執法隊親自排查。
除非……那裏發生了別的事情,而自己恰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活動過,留下了痕跡。
林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昨夜行動的每一個細節。從出門到返回,路線、停留點、戰鬥地點、處理獵物地點……與執法隊行進的方向大致重合。
“希望只是巧合。”他暗道。但直覺告訴他,事情沒那麼簡單。
不能自亂陣腳。他迅速清理了身上可能沾染的、不易察覺的血腥氣和泥土草屑,換上一身淨的舊衣,將昨夜帶回的、還未來得及處理的獵物材料用油布和破布層層裹緊,塞進床下一個更深的、之前就挖好的小地洞裏,用雜物遮掩好。鐵釺仔細擦拭淨,藏在灶台柴灰之中。
做完這些,天色已經大亮。他像往常一樣,平靜地出門,前往膳堂,領取早飯,然後和同一組的雜役匯合,前往西山腳上工。
一路上,他留意着周圍人的交談。果然,執法隊清晨的行動已經引起了一些議論。
“聽說了嗎?昨夜後山好像出事了!”
“什麼事?又有妖獸跑出來了?”
“不清楚,好像是執法隊的韓師兄親自帶隊,往西山腳裏面去了,臉色可不好看。”
“不會是哪個不開眼的弟子或雜役,偷了藥田裏的靈草吧?”
“誰知道呢,反正咱們離遠點,別觸黴頭。”
談論的人多是猜測,並無確切消息。林隱默默聽着,心頭稍安。看來執法隊並未大張旗鼓,也沒有直接針對某個具體的人。
到了西山腳,監工老周依舊靠在樹下,只是今天沒打盹,眼神時不時瞟向山林深處,帶着一絲疑惑和警惕。見到雜役們到來,也只是有氣無力地揮揮手,示意開工。
林隱和其他人一樣,開始搬運黑淤土。他表現得比往更加沉默,動作也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但這在他一貫“傷後體虛、努力活”的形象下,並不算突兀。
整個上午,西山腳氣氛都顯得有些異樣。往偶爾還會來此巡視或采藥的低階弟子,一個也沒出現。只有遠處山林間,隱約能看到執法隊弟子身影晃動,似乎在進行拉網式的搜索。
中午休息時,陳豆湊到林隱身邊,壓低聲音,帶着點神秘兮兮:“林隱,你聽說了沒?好像真出事了!”
林隱心頭一跳,面上不動聲色:“什麼事?”
“我早上來的時候,遠遠看到執法隊的人,好像在溪邊那邊發現了一具……屍骸!”陳豆聲音壓得更低,帶着點驚懼,“不是妖獸的,好像是人的!”
人屍?!
林隱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他昨夜獵處理鐵皮獾的地方,確實離那小溪不遠,但他百分百確定,自己只處理了妖獸,絕沒有看到任何人屍!
“你看清了?真是人的?”林隱問道,聲音保持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哪能看清啊,隔得老遠呢。”陳豆搖頭,“但看執法隊那些人圍着的架勢,還有那形狀……多半是了。嘖嘖,這西山腳平時挺太平的,怎麼鬧出人命了?你說,會不會是哪個倒黴的雜役……”
林隱沒有接話,心中卻是波瀾驟起。人的屍骸!而且恰巧在他昨夜活動區域附近被發現!這絕不是巧合。
是栽贓?還是自己無意中卷入了別的什麼事情?
影煞門!
這個名字瞬間躍入腦海。那夜潛入的兩個影煞門修士,他們要找東西,後來沒了動靜。難道他們並未放棄,而是以更隱蔽的方式在活動?甚至可能……已經有人死了?
如果是這樣,執法隊此刻的搜索,恐怕不僅是爲了那具屍骸,更是在搜尋可能存在的凶手或線索。自己昨夜在那裏活動,極有可能留下腳印、氣息等痕跡。盡管他當時已盡量小心,但在真正的追蹤高手面前,未必能完全掩蓋。
“麻煩大了。”林隱心中涌起一股寒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選拔大比在即,若是在這個時候被執法隊盯上,哪怕只是例行排查,也可能暴露他隱藏的修爲和夜間的活動。
必須盡快了解情況,判斷自己的風險有多大。
他借着搬土的間隙,看似隨意地移動位置,盡量靠近山林邊緣,同時將微弱的神識緩緩散開,凝神傾聽。風聲、蟲鳴、遠處隱約的交談聲……
“……氣息很淡,至少是煉氣中期,手法利落……”
“……不像是妖獸所爲,也非尋常鬥毆……”
“……附近有雜役活動的痕跡,腳印新鮮……”
“……重點排查昨夜當值及附近居住的雜役……”
斷斷續續的聲音順着風飄來,落入林隱耳中,讓他心頭更沉。執法隊果然注意到了雜役活動的痕跡,並開始排查了。他們甚至可能已經掌握了部分昨夜有雜役在附近活動的線索。
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做點什麼,來降低自己的嫌疑,或者至少,讓自己看起來“清白”。
心思電轉間,他有了計較。
下午上工後不久,林隱推着一車黑淤土,路過監工老周附近時,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手中獨輪車微微一歪,雖然很快穩住,但車上幾塊溼重的土坨滾落在地。
“怎麼回事?”老周皺了皺眉,看了過來。
林隱連忙放下車,臉上露出一絲窘迫和疲憊,彎腰去撿那些土塊,聲音帶着點沙啞:“對不住,周師兄。昨夜……昨夜沒睡好,有點走神。”
老周打量了他幾眼:“沒睡好?什麼去了?”語氣不算嚴厲,但帶着監工特有的審視。
林隱動作頓了頓,臉上露出些遲疑和後怕的神色,壓低聲音道:“不瞞周師兄,昨夜……弟子睡得不安穩,老是夢見……夢見墜崖那會兒的事,心悸得厲害,半夜驚醒,就再也睡不着了。聽見外面好像有動靜,心裏害怕,就沒敢再睡……可能因此精神不濟,影響了活。”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噩夢心悸是真,他確實偶爾會夢見墜崖瞬間的失重感和王莽那張臉。半夜驚醒聽見動靜也是真,執法隊清晨行動前,或許有先遣人員探查,可能弄出了些許聲響。至於害怕沒敢睡,則是爲了解釋自己爲何可能“知道”昨夜外面不太平。
果然,老周聽了,眉頭蹙得更緊:“聽見動靜?什麼動靜?”
“也說不好,”林隱搖搖頭,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就是……好像有人快速走過的腳步聲,很輕,但不止一個人……離我們這邊好像不算太遠。弟子當時心裏害怕,沒敢開窗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他將聽到動靜的時間模糊處理,指向了執法隊可能行動的前半夜或凌晨。
老周眼神閃爍了一下。他作爲監工,自然也聽到了些許風聲。林隱這番說辭,恰好與執法隊調查的方向有一定吻合——有雜役可能察覺到了異常。而且林隱“墜崖後心神不寧”的理由也說得通。
“行了,知道了。”老周擺擺手,語氣緩和了些,“以後晚上警醒點是對的,但也要休息好,不然白天怎麼活?去活吧,小心點。”
“是,多謝周師兄體諒。”林隱鬆了口氣,重新推起車,步履略顯沉重地走開了。
這一步棋走對了。主動、合理地解釋自己昨夜可能“知情”,甚至暗示自己因爲害怕而有所察覺,這比被執法隊查出來再被動解釋要好得多。而且,他將自己放在了“受驚”、“害怕”的受害者位置,降低了潛在的嫌疑。
果然,傍晚收工前,執法隊的一名弟子來到了西山腳,找到老周,詢問這一片雜役的情況。老周將林隱的話轉述了一遍,那執法弟子記錄了下來,又問了林隱的住處和入宗情況,並未立刻傳喚林隱,只是意味深長地朝雜役們勞作的方向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林隱知道,自己暫時過關了。執法隊顯然更關注那具屍骸本身和可能的凶手,一個因爲噩夢驚嚇而聽見動靜的雜役,只是衆多需要核實的線索之一,優先級並不高。
但危機並未解除。執法隊的調查還在繼續,自己依然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而且,那具屍骸的出現,意味着西山腳一帶,潛藏着未知的危險。
當夜,林隱沒有再外出。他老老實實地待在破屋裏,但修煉時也留了一份心,留意着棚戶區外的動靜。
深夜時分,他忽然察覺到一股極其隱晦、卻比之前影煞門修士更加凝練沉潛的氣息,如同滑溜的泥鰍,在不遠處的山林邊緣一閃而過,迅速遠去。
那氣息,帶着一股子陰冷的煞氣,絕非玄符宗功法所有。
林隱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屍骸,影煞門,執法隊……這片看似平靜的西山腳,水越來越渾了。
而他這條本想悄悄成長的小魚,似乎已經被迫遊進了這片渾水的邊緣。
是福是禍?
他摸了摸口,隔着衣物,仿佛能感受到那枚因果道種冰冷的律動。
或許,渾水之中,也能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