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元滋養如同細潤無聲的涓流,緩慢沖刷着劉墨體內涸龜裂的“河床”。那種沉厚溫吞的暖意,不熾烈,不迅猛,卻帶着大地特有的、近乎永恒的耐心,一點點浸潤着他幾乎破碎的經脈、枯竭的“泉眼”,以及被煞氣侵蝕後殘留的隱痛。
吸收的過程緩慢得令人絕望。劉墨感覺自己像一塊被烈暴曬了百年的頑石,每一絲地氣的滲入,都需要漫長的、近乎凝滯的時間。他能清晰地“內視”到,那絲絲縷縷的土黃色暖流,如同最細的沙礫,艱難地穿過斷裂扭曲的經脈縫隙,匯入口那點微弱如風中殘燭的“灰燼”。每一次匯聚,都只能讓那“灰燼”的暗紅色澤,略微明亮微不足道的一絲,如同向即將熄滅的篝火裏,投入一粒細微的火星。
時間,在這種近乎靜止的修復中,失去了意義。只有祠堂內光影的明暗交替,人們壓抑的呼吸與偶爾的夢囈,以及遠處流沙河永恒的嗚咽,標記着晝夜的流轉。
劉葦大部分時間都守在他身邊。小姑娘安靜得可怕,除了必要的喂水、用溼布替他擦拭裂的嘴唇和額頭的冷汗,幾乎不說一句話。她總是抱着膝蓋,蜷縮在劉墨觸手可及的地方,大眼睛失神地望着祠堂破損的屋頂,或者盯着地上某塊水漬出神。只有在劉墨因劇痛或夢魘而發出無意識呻吟時,她才會猛地驚醒,伸出冰涼的小手,輕輕握住哥哥唯一能動的右手手指,仿佛那是維系她與這個恐怖世界最後的繩索。
劉墨能感覺到,妹妹身上那種清澈的“涼意”,似乎隨着地氣的滋養,也在發生着極其細微的變化。那“涼意”不再僅僅是散發,而是開始以一種懵懂、被動的方式,緩慢地吸收、轉化着空氣中遊離的、極其稀薄的地氣,然後……以一種更溫和、更貼近生機的形式,反哺回劉墨的身體。
雖然這反哺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它與地元滋養的沉厚感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縷清泉,悄無聲息地滋潤着他神魂深處的疲憊與創傷。尤其是當他精神過度集中、試圖去琢磨那“斬斷”之意而引發頭痛時,這縷清泉般的涼意總能恰到好處地撫平那躁動。
這發現讓劉墨心驚,也更加憂慮。葦子的體質,恐怕比他想象的還要特殊。她對“地氣”有天然的親和與轉化能力?這究竟是福是禍?在如今這被煞氣污染的河邊,這種體質,是否會讓她更容易吸引那些不祥之物的注意?
他無法深究,也沒有餘力去深究。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模仿”與“溝通”上。
模仿那烙印在意識深處的“斬斷”之意。這並非修煉法門,更像是一種“觀想”與“冥想”。他在腦海中,反復勾勒那一點金芒的形態——並非實體,而是一種純粹的、無堅不摧的“概念”。他想象自己是一塊被濁流沖刷的河心石,任憑污穢纏繞,我自巋然,並以“意”爲刀,將纏繞的污穢一一“斬斷”、“剝離”。每一次觀想,都耗盡心神,帶來針扎般的頭痛,但那種對“秩序”與“分割”的體悟,卻隨着痛苦的累積而逐漸清晰、深刻。那縷若有若無的“金線”,在“灰燼”旁悄然生長,雖然依舊微不可察,卻更加凝實。
溝通,則是指向那柄沉在河心、被污穢纏繞的斬妖鉞。
這一次,他學乖了。不再敢用精神力直接“觸碰”那恐怖的污染核心。而是將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口那點“灰燼”,以及“灰燼”旁那縷微弱的“金線”上。他不再試圖去“看”去“聽”,而是去“感應”那種同源的、鋒銳的“呼喚”。
斬妖鉞的“鉞靈”被污穢重重包裹,幾乎沉寂。但劉墨發現,當他沉下心,一遍遍觀想那“斬斷”之意,讓自身那縷“金線”的“意”不斷純粹、凝聚時,口那點“灰燼”便會與河心深處,產生一種極其微弱、卻真實不虛的“共鳴”。
那共鳴並非信息的傳遞,更像是一種…脈動。一種被囚禁、被污染、卻依舊不甘沉淪的“鋒銳”,對另一縷剛剛萌芽的、同源“鋒銳”的…本能呼應。
通過這共鳴,劉墨能模糊地感知到斬妖鉞的狀態。它依舊深嵌在巨大的魚妖脊骨中,污穢的侵蝕似乎暫時達到了某種平衡,沒有繼續惡化,但也絕無好轉的跡象。那點金色的“火種”,比之前感知到的,似乎更加微弱了,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而更讓劉墨心悸的是,通過這微弱的共鳴,他能隱隱察覺到,在斬妖鉞周圍,在那片被污染的水眼附近,似乎有更多“東西”在活動。不是之前那種散亂、弱小的陰影,而是更加強大、更加有序、仿佛在…“巡邏”?
這發現讓劉墨的心不斷下沉。河裏的東西,在“管理”那片被污染的區域?在守護那柄被侵蝕的斬妖鉞,或者說…看守那處失控的水眼?
所謂“河神”,其勢力,恐怕已經初步控制了那片水域。
時間,真的不多了。
就在劉墨復一、艱難地吸收地元、觀想“斬斷”、感應鉞靈,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修復一件瀕臨破碎的瓷器時,祠堂內的氣氛,也在發生着微妙而危險的變化。
老王頭和另外兩個受傷者的狀況,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
老王頭一直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嘴裏不時吐出意義不明的囈語,時而驚恐,時而怨毒。他折斷的手腕傷口雖然被簡單處理過,但皮肉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紫色,隱隱有墨綠色的細線沿着血管向上蔓延,雖然速度極慢,卻清晰可見。另外兩個被怪物抓傷的漢子,情況稍好,但傷口也遲遲無法愈合,低燒反復,精神萎靡,臉上籠罩着一層驅之不散的灰氣。
而其他村民中,開始零星出現類似症狀:咳嗽,低熱,噩夢頻繁,精神恍惚。尤其是靠近祠堂漏風、溼氣較重的角落,以及那幾個在暴雨夜被污水濺到過的人,症狀更爲明顯。
恐慌,如同看不見的黴菌,在幸存者之間悄然滋生、蔓延。
最初,人們還因劉墨“救回”嬰兒、間接“解決”了老王頭怪物化,而對他抱有敬畏和一絲感激。但隨着時間的推移,自身的病痛和對未知的恐懼逐漸壓倒了一切。
竊竊私語開始多了起來,目光也變得越來越復雜。
“……自從那晚之後,就沒消停過…”
“老王頭他們…是不是中了邪?河裏的髒東西跟上身了?”
“劉黑子碰了一下,那娃娃就好了…他會不會…”
“噓!別亂說!趙師傅…”
“趙師傅也拿這怪病沒辦法啊!你看老王頭那手!”
“離他們遠點…總覺得身上發冷…”
“祠堂也不淨了…是不是該換個地方?”
流言像長了翅膀,在壓抑絕望的空氣中傳播。人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老王頭幾人躺着的地方,甚至開始疏遠一直守在那附近的劉葦,以及…躺在地上、如同活死人般的劉墨。
劉葦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她將小小的身體蜷縮得更緊,把哥哥擋在身後,用警惕而倔強的目光,回視那些投射過來的、夾雜着恐懼和猜疑的視線。她從不爭辯,只是沉默地守着,像一只護崽的、瘦弱卻凶狠的小獸。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水汽,似乎又將有一場大雨。
老王頭的情況突然惡化。他開始劇烈抽搐,口吐白沫,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那暗紫色的傷口處,墨綠色的細線猛地向上竄了一截,幾乎快到肘部!皮膚下的鼓包更加明顯,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下面蠕動。
“啊——!放開我!河神大人…饒命…饒命啊!”他猛地睜開眼,眼白上布滿了細密的血絲,瞳孔渙散,雙手在空中亂抓,力氣大得驚人,兩個按住他的青壯都被他甩開。
“按住他!”趙師傅臉色鐵青,上前用布條勒住老王頭的嘴,防止他咬傷舌頭,又用麻繩捆住他胡亂踢蹬的雙腿。
祠堂內一片死寂,只有老王頭被堵住嘴後發出的沉悶嗚咽和掙扎聲,以及其他人壓抑的抽泣聲。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浸透了每一個人的骨髓。
“趙…趙師傅…”一個面色灰敗、不斷咳嗽的老婦人顫巍巍地開口,她是村裏最年長的幾個老人之一,平時頗有威望,“這…這不是病啊!這是…這是河神老爺降罪了!是咱們…咱們惹怒了河神老爺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裏滴入了冷水,祠堂內瞬間炸開了鍋!
“對!一定是!那晚…那晚劉黑子引動了地動!驚擾了河神!”
“還有那鉞!河神老爺的兵器都掉河裏了!這是大不敬!”
“老王頭肯定是沖撞了河神!被罰了!”
“我們…我們是不是都要死?像老王頭這樣?”
“得祭祀!得向河神老爺請罪!獻上祭品!”
“對!祭祀!以前每年都祭的!今年廟還沒修好,就出了這麼多事!”
絕望的恐慌迅速轉化爲一種扭曲的、尋求解脫的狂熱。人們忘記了劉墨驅散黑影、救下嬰兒的舉動,只記得他引動了不尋常的力量,以及那柄被視爲河神象征的斬妖鉞如今詭異地在妖屍上。在無法理解的災禍面前,將一切歸咎於觸怒神靈,並要求恢復古老的祭祀以平息神怒,成了最容易、也最符合他們認知的選擇。
趙師傅的臉色難看至極。他何嚐沒有想過祭祀?但劉墨的話,像一刺扎在他心裏。如果…如果河神並非他們想象的那樣呢?如果祭祀,反而是在滋養邪祟?
“都閉嘴!”趙師傅猛地一跺腳,石匠的威嚴暫時壓住了動,“祭祀?拿什麼祭?現在哪裏去找三牲五谷?河灘都成了那副鬼樣子,誰敢去?”
“那…那怎麼辦?難道看着老王頭死?看着我們一個個都變成這樣?”有人帶着哭腔喊道。
“是啊!趙師傅,您得拿個主意啊!”
“總得試試!求河神老爺開恩!”
“不然…不讓我們離開這裏?離開村子?”
“離開?能去哪裏?外面兵荒馬亂的,何況…這河裏的東西,會不會跟出來?”
爭吵,哭泣,絕望的提議,混亂不堪。
就在這喧囂達到頂點時,一直沉默靠在牆邊、如同石雕般的劉墨,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直緊握着他手指的劉葦第一個感覺到,她猛地低頭,看向哥哥。
劉墨的眼皮,在劇烈地顫動。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努力說着什麼。
“哥?”劉葦的聲音帶着哭腔和希冀。
趙師傅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分開人群,快步走了過來,蹲下身,沉聲問:“小子,你想說什麼?”
劉墨的右手手指,極其艱難地,在劉葦的手心裏,緩慢地劃動着。
一下,又一下。
劉葦低下頭,仔細辨認着那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筆畫。
“…河…邊…”她喃喃念出,小臉瞬間煞白。
趙師傅眉頭緊鎖:“河邊?去河邊做什麼?現在那裏……”
劉墨的手指沒有停,繼續劃動,更加用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石…頭…我…的…”
劉葦的聲音顫抖起來:“石頭…我的…”
趙師傅眼中精光一閃!“你的石頭?你是說…你之前搬的那些?堆在河灘老槐樹下的那些石頭?”
劉墨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向下點了點。這是他能做出的最明確的“肯定”表示。
趙師傅猛地站起身,臉上陰晴不定。他當然知道那些石頭,劉墨十八年來像着了魔一樣從河灘搬回來,堆在村東頭老槐樹下,堆成了一座小山。村裏人都當那是傻子行徑,是苦力命。可現在…
聯想到劉墨那詭異的力氣,裂開的石柱,驅散黑影,淨化嬰兒,以及他所說的“鎮河人”…難道那些看似普通的河灘石…
“你要那些石頭?”趙師傅緊盯着劉墨的眼睛。
劉墨的眼皮又顫動了一下,算是回應。
“做什麼用?”趙師傅追問。
劉墨的手指不動了。他無法解釋。難道說,那些被他親手觸摸、搬運過無數次的石頭,在積月累中,或許…已經沾染了一絲他尚未覺醒時的、無意識的“地氣”或者說“鎮河”氣息?也許,它們能在關鍵時刻,起到某種作用?比如…布設一個最簡單的、隔絕或削弱煞氣的“陣”?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他無法言說,只能用沉默而堅定的眼神,回視着趙師傅。
趙師傅與他對視了足足十幾個呼吸的時間。祠堂內的喧囂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這邊,看着那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卻突然提出如此古怪要求的少年。
最終,趙師傅狠狠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阿木!孫大膀!”他回頭,點了兩個還算健壯、臉色相對好些的漢子,“跟我走一趟!去村東頭,老槐樹下,把劉墨以前搬的那些石頭,挑幾塊…不,盡量多搬一些回來!要快!趕在天黑前!”
“啊?搬…搬石頭?”孫大膀愣住了,臉上露出荒誕和恐懼交織的表情,“趙師傅,那河邊…”
“少廢話!不想變成老王頭那樣,就跟我來!”趙師傅不由分說,抄起靠在門邊的粗木杠,又對其他幾個還能動的青壯吼道,“看好這裏!別讓人靠近老王頭他們!還有,看住劉墨和他妹妹!”
說完,他帶頭沖出祠堂。阿木和孫大膀面面相覷,一咬牙,也抄起家夥,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祠堂內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人們看着趙師傅三人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氣息微弱的劉墨,以及他身邊那個緊緊抓着他手、臉色慘白卻眼神倔強的小女孩,心中的恐懼、猜疑、茫然,如同渾濁的河水,翻騰不休。
劉墨重新閉上眼,將所有殘存的心神,都投入到對口那點“灰燼”和那縷“金線”的維系上。
他能做的,已經做了。
剩下的,就看趙師傅能否帶回那些石頭。
以及…
他的目光(感知)雖然無法延伸太遠,卻仿佛穿透了祠堂破敗的牆壁,“望”向了村東河灘,老槐樹的方向。
希望那些陪伴了他十八年,浸透了他汗水、承載了他無數迷茫與沉默的石頭,真的能如他所想,在此時此刻,派上哪怕一丁點的用場。
也希望,流沙河裏的那些“東西”,不要那麼快察覺到岸上的異動。
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遠處,流沙河的嗚咽聲,似乎比往更加低沉,更加…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