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巷的午後,被一聲淒厲的哭喊撕裂。
“我跟你們拼了——!” 陳阿姨披頭散發,手裏揮舞着一把舊掃帚,像一頭被到絕境的母獸,沖向巷口那幾個穿着制服、正在張貼新公告的拆遷辦人員。她身後,是被氣得心髒病發作、剛剛出院回家休養的陳伯,此刻正捂着口,臉色慘白地倚着門框喘氣。
“攔住她!”一個工作人員慌忙後退。
“反了天了!暴力抗法是不是?!”另一個年輕點的,掏出手機就要報警。
混亂中,有人推搡,掃帚打在了某個工作人員的手臂上,場面瞬間失控。幾個原本只是維持秩序的保安模樣的人立刻圍了上來,動作粗魯地想去奪陳阿姨手裏的“武器”。
“住手!”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堅冰投入沸油,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躁動的空氣爲之一滯。
人群分開一條道。林望舒從濟世堂門口,一步步走到沖突中心。他步伐不快,卻異常沉穩,灰色的中式上衣在午後的光影中顯得素淨而挺括。他沒有看那幾個氣勢洶洶的工作人員,也沒有理會周圍情緒激動的街坊,而是徑直走到陳阿姨面前,輕輕按下了她還在顫抖地舉着掃帚的手臂。
“陳阿姨,掃帚不是這麼用的。”他的聲音平靜,眼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給我。”
陳阿姨看着他那雙清澈鎮定的眼睛,滿腔的悲憤和絕望像是找到了一個傾瀉口,眼淚洶涌而出,手一鬆,掃帚落下,被林望舒穩穩接住。她癱坐在地,放聲大哭。
林望舒將掃帚輕輕靠在牆邊,然後轉身,面向那幾個面色不善的工作人員和保安。他的目光掃過他們前的工牌和臂章,最後落在那個捂着胳膊、齜牙咧嘴的年輕工作人員臉上。
“這位同志,傷到了?我是醫生,可以幫你看看。”林望舒的語氣平淡得像在問“吃飯了沒”。
“看什麼看!你們這是!等着被拘留吧!”年輕工作人員色厲內荏地嚷道。
林望舒沒理他的叫囂,上前一步。那年輕工作人員下意識想後退,卻被林望舒看似隨意地伸手搭住了受傷手臂的手腕。三指一扣,精準地落在“合谷”附近。
“你什麼?!”年輕工作人員一驚,想抽回手,卻感覺對方手指看似輕巧,實則如鐵箍般難以掙脫。緊接着,一股酸、麻、脹、熱交織的奇異感覺,順着位瞬間傳遍整條手臂,原本辣的疼痛竟莫名其妙地減輕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怪的、無法言說的鬆。他愣住了,忘了掙扎。
林望舒鬆開手,後退半步:“沒傷到筋骨,皮下瘀腫,用點活血化瘀的藥油揉開就好。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事情更糟。”
他這番話,看似對那工作人員說,實則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老街坊耳中。躁動的人群稍稍安靜了一些,大家都看着他。
林望舒這才轉向被衆人簇擁在中間、臉色陰沉的趙宏斌。“趙經理,補償方案,街坊們有意見,合情合理。強壓,不是辦法。”
趙宏斌看着眼前這個屢次壞他好事的年輕人,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林醫生,這是政府批準的合法方案,有意見可以按程序反映。但聚衆鬧事,攻擊工作人員,這性質就變了。你既然是醫生,就該勸大家冷靜,遵紀守法,而不是在這裏……出風頭。”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帶着明顯的挑釁和貶損。
“風頭不出,道理要講。”林望舒迎着他的目光,不閃不避,“方案合不合法,自有公論。但合情合理嗎?讓住了幾十年、靠這小鋪子維生的老人,用不到市價一半的錢搬去二十多公裏外、配套設施不全的新區,這叫改善生活?趙經理,換作是你家老人,你願意嗎?”
這話戳中了許多人的心窩子,剛剛平復一些的情緒又激動起來。
“就是!你們這是欺負人!”
“黑心開發商!”
趙宏斌臉色一黑,正要發作,他身邊那個一直沒說話的、穿着征收辦制服的中年男人咳嗽一聲,開口了,聲音帶着官腔:“這位小林醫生是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城市發展,舊城改造,是大事,肯定會有陣痛。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利益,服從城市發展的大局嘛。補償標準是經過專業評估的,安置地點也是規劃好的。大家有意見,可以通過書面形式,向街道、向我們征收辦反映,我們一定認真研究。但像今天這樣,是不行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望舒和他身後的濟世堂:“另外,我們接到群衆反映,也注意到,濟世堂作爲新開業的中醫診所,可能存在一些經營不規範的情況。接下來,相關主管部門會依法進行監督檢查。小林醫生,你還是先顧好自己的事比較好。”
綿裏藏針,暗含威脅。意思很明白:你再帶頭鬧事,我就查你的醫館,讓你開不下去。
氣氛再次凝滯。一邊是手握權柄、咄咄人的拆遷方;一邊是悲憤無助、敢怒不敢言的街坊;中間,是孤身一人、看似毫無憑恃的年輕醫生。
沈雨薇站在醫館門口,雙手緊握,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看着林望舒挺直卻孤獨的背影,心裏又急又痛。蘇半夏今天不在,沒人能從專業層面幫他說話。她恨自己無能,除了着急,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柔婉的聲音,從人群外圍傳來:
“王主任,好久不見。”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蘇清晏不知何時來到了巷子,正靜靜地站在那裏。她今天穿着珍珠白的素縐緞旗袍,外罩一件淺灰色的針織開衫,手裏拎着那個藤編手袋。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清明,那股揮之不去的倦怠被一種沉靜的、內斂的氣場所取代。她的目光越過衆人,落在那個說話的中年男人——王主任臉上。
王主任看到蘇清晏,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那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微妙,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恭敬:“蘇……蘇小姐?您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病。”蘇清晏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林醫生是我的主治醫師。他的醫術和醫德,我都信得過。”她頓了頓,目光轉向趙宏斌,“趙經理,城市發展的大局固然重要,但民生更是本。強拆遷,若是鬧出更大的事情,恐怕對,對各位的前程,都未必是好事。我父親常說,做事要留有餘地。”
她聲音不大,但“我父親”三個字,讓王主任的眼皮跳了跳。趙宏斌雖然不清楚蘇清晏的具體背景,但看王主任的態度,也猜到這女人來歷不凡,心裏頓時有些打鼓。
蘇清晏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僵局,微妙地改變了力量的平衡。她沒再多說,只是對林望舒微微頷首,然後轉身,步履從容地離開了,留下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背影和一片突然安靜下來的場面。
趙宏斌和王主任交換了一個眼神。王主任清了清嗓子,語氣緩和了不少:“今天大家都比較激動,這樣,我們先回去,把大家的意見匯總上報。但也請大家冷靜,依法依規反映問題。都散了吧,散了吧!”
拆遷辦的人匆匆收拾離開。趙宏斌臨走前,深深看了林望舒一眼,那眼神陰鷙如毒蛇。
一場可能爆發的劇烈沖突,因爲蘇清晏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暫時偃旗息鼓。老街坊們圍着林望舒,七嘴八舌:
“小林醫生,多虧了你!”
“那個蘇小姐是誰啊?好像挺有來頭?”
“接下來怎麼辦啊?他們會不會報復?”
林望舒安撫了大家幾句,勸他們先回家,從長計議。人群漸漸散去,巷子裏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空氣中那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卻更加濃重了。
回到醫館,沈雨薇立刻關上門,急切地問:“望舒,你沒事吧?剛才嚇死我了!”
“沒事。”林望舒搖搖頭,眉頭微蹙。蘇清晏的突然解圍,讓他意外,也讓他隱隱有些不安。他不想欠下太多人情,尤其是這種背景不明的人情。
“那個蘇小姐……她到底是誰?王主任好像很怕她似的。”沈雨薇忍不住問。
“一個病人。”林望舒不想多談,“雨薇,幫我把後院晾的藥材收一下,看樣子要變天。”
沈雨薇看出他不想說,壓下心中的疑惑和一絲酸澀,轉身去了後院。
林望舒坐在診脈桌前,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面。趙宏斌臨走前那個眼神,王主任話裏話外對醫館的威脅,還有蘇清晏背後可能牽扯的復雜關系……一切都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
他想起爺爺臨終前的話:“山外的世界,不只有病,還有人心的病。”
現在,人心的病,正以最、最殘酷的方式,撲面而來。
***
接下來的兩天,看似風平浪靜。趙宏斌沒再出現,巷口的諮詢點也撤了。但一種詭異的平靜籠罩着仁濟巷,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林望舒照常接診,沈雨薇認真學着《藥性賦》,蘇半夏偶爾來討論問題,蘇清晏按時來針灸治療,絕口不提那天的解圍,仿佛那只是舉手之勞。
第三天上午,醫館裏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這次,陣仗不小。一輛衛生監督的車,一輛消防的車,還有街道綜治辦的車,幾乎同時停在了巷口。七八個人,穿着不同部門的制服,神情嚴肅地走進了濟世堂。
帶隊的是個衛生監督所的中年男人,姓孫,板着一張臉,出示了證件:“林望舒是吧?我們是市衛生監督所、消防支隊和街道綜治辦的聯合檢查組。接到群衆多次舉報,你這裏存在醫療安全隱患、消防安全隱患,以及非法行醫嫌疑。現在依法進行檢查,請配合。”
沈雨薇臉色一變,下意識想上前理論,被林望舒一個眼神制止。
“請便。”林望舒神色平靜,讓開道路。
檢查進行得極其“細致”,甚至可以說是苛刻。
衛生監督的人翻看病歷,檢查處方是否規範,詢問藥品來源,查看消毒記錄,甚至用棉籤擦拭藥櫃、碾槽等地方,說要取樣回去化驗是否有病菌超標。消防的人拿着尺子到處量,檢查疏散通道寬度,滅火器數量和有效期,電線是否老化,甚至指責後院的草藥是“易燃物堆積”。綜治辦的人則東張西望,詢問有沒有“非法聚集”、“擾民”等情況。
沈雨薇氣得渾身發抖,這分明是雞蛋裏挑骨頭,蓄意找茬!她看到那個孫監督,拿起林望舒用毛筆寫的處方,挑剔地說:“處方書寫不規範,字跡潦草,部分藥名用了別名,不符合《處方管理辦法》。” 天知道林望舒那一手工整的柳體小楷,比很多醫生龍飛鳳舞的“天書”不知道清晰多少倍!
更過分的是,消防的人指着後院那口用來防火蓄水的大水缸說:“這個不符合消防儲水標準,材質不明,容量不足,責令立即移除。”
那口青石水缸,是林家祖上傳下來的,少說也有上百年歷史,缸壁長滿青苔,厚重古樸。平時除了蓄水,林望舒也用它來浸泡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藥材。
“這是古物,也是消防用具,一直這麼用的。”林望舒解釋。
“古物?誰知道是不是文物?就算是,也不能妨礙消防安全!必須移走!”消防的人態度強硬。
檢查持續了近兩個小時,醫館被翻得一片狼藉。最後,孫監督拿出一張事先打印好的《衛生監督意見書》,上面羅列了好幾條“問題”:處方書寫有待規範、部分藥材進貨憑證不全、醫療廢物暫存點設置不合理、消毒記錄不完整……要求限期整改。消防也開了一張《責令限期改正通知書》,主要針對那口水缸和電線“隱患”。
“林醫生,我們是依法檢查,也是爲你好。這些問題如果不及時整改,下次來,可能就不是整改通知,而是罰款或者停業整頓了。”孫監督意味深長地說。
一群人揚長而去。
醫館裏一片沉寂。藥材被翻亂,桌椅挪位,地面上留着雜亂的腳印。沈雨薇看着一片狼藉,眼圈紅了,不是委屈,是憤怒:“他們這是故意的!趙宏斌找來的人!”
林望舒默默開始收拾。他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將散落的藥材歸位,扶正桌椅,擦拭地面。但他的嘴唇抿得很緊,下頜線繃出一道堅硬的弧度。
“望舒,我們怎麼辦?他們這明顯是要找借口封館!”沈雨薇急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林望舒的聲音有些低沉,“整改通知上的問題,有些確實存在,我們可以改。藥材進貨憑證,我會補齊。消毒記錄,以後做得更詳細。處方……我盡量用通用名。”他頓了頓,看着那口青石水缸,“但這個,不能移。”
“可是消防……”
“我會想辦法。”林望舒打斷她,眼神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凝聚,“雨薇,你信我嗎?”
“我信!”沈雨薇毫不猶豫。
“那就幫我一起收拾。醫館,還要開下去。”
兩人正默默整理,蘇半夏匆匆推門進來。她顯然是聽說了消息,直接從醫院趕過來的,白大褂都沒脫。
“我剛聽說有聯合檢查?怎麼樣?他們有沒有故意刁難?”蘇半夏語速很快,目光銳利地掃過凌亂的醫館。
沈雨薇把情況簡單說了,把兩張通知書遞給她。
蘇半夏快速看了一遍,眉頭緊鎖:“處方書寫……這分明是吹毛求疵!藥材憑證,開業初期不全是常事。消防水缸……這簡直是笑話!”她抬頭看向林望舒,眼神冷靜,“林望舒,他們這是有備而來,程序上看似合法,但動機不純。衛生口這邊,我導師在省中醫藥管理局有點關系,我可以試着問問,看能不能讓他們別這麼過分。消防那邊……我認識一個在消防系統工作的學長,或許能打聽一下,這種‘古物水缸’到底有沒有具體規定。”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提供的幫助也具體實際。沈雨薇看着她,心裏既感激,又涌起一股更深的無力感。自己除了着急和生氣,什麼都做不了,而蘇半夏卻能動用她的人脈和資源,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
“謝謝。”林望舒看着蘇半夏,真誠地說,“但暫時不用。我想先看看,他們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蘇半夏有些不解,“這樣太被動了。”
“有時候,退一步,看得更清。”林望舒目光望向門外陰沉的天空,“而且,我不喜歡欠太多人情。”
蘇半夏看着他平靜卻堅定的側臉,明白他自有主張,也不再堅持,只是說:“那好,你自己小心。有任何需要,隨時聯系我。還有,下次他們再來,如果涉及專業問題,比如處方、醫療規範,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畢竟是在職醫生,有些話我說,比你管用。”
她待了一會兒,幫忙整理了些東西,便又匆匆趕回醫院了。
沈雨薇看着蘇半夏離去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她低頭繼續擦拭藥櫃,動作有些重。
林望舒注意到了她的情緒,走到她身邊,拿起另一塊抹布:“雨薇,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和方式。你在這裏,幫我穩住醫館的常,就是最大的幫助。半夏她……路子不同。”
沈雨薇動作一頓,轉頭看他,眼圈又有些發紅:“我知道我笨,不懂那些高深的東西,也沒她那樣的關系……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他們這麼欺負你!”
她的聲音帶着哽咽,是連來擔憂、委屈、不甘的總爆發。
林望舒看着她泛紅的眼睛,心中某處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他放下抹布,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動作有些生澀,但很溫和:“你不笨。你學得很快,也很用心。醫館能有今天,你幫了很多。別和別人比,做好自己就行。”
他的安慰並不華麗,卻奇異地撫平了沈雨薇心中的褶皺。她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點頭:“嗯!”
兩人繼續收拾。傍晚時分,醫館基本恢復了原樣,只是氣氛依舊沉重。
林望舒讓沈雨薇先回家休息,自己則關上門,獨自坐在昏暗的前廳。他沒有開燈,只是借着窗外最後一點天光,看着牆上爺爺的相片。
“爺爺,您說人心難測,世道復雜。我好像……有點體會了。”他低聲自語。
被動挨打,不是他的風格。但主動出擊,又該從哪裏下手?趙宏斌背後站着宏遠地產,甚至可能牽扯到更深的勢力。硬碰硬,無疑是以卵擊石。
或許,該從別的方面,找找突破口。比如,趙宏斌這個人本身,難道就毫無破綻?還有那個蘇清晏,她似乎知道些什麼……
他正沉思着,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很短:
“顧言出事前接觸的最後,代號‘南城舊改’,主導方:宏遠地產前身‘宏遠建築’。司機賬戶資金來源,經查與宏遠建築某分包商有關。證據鏈不全,但指向明確。小心趙宏斌,他舅舅是市裏某領導。蘇清晏。”
林望舒看着這條信息,瞳孔驟然收縮。蘇清晏果然在調查她未婚夫的事,而且,竟然查到了宏遠地產頭上!趙宏斌還有這層背景……她發來這條警告,是提醒,還是……想借他的手?
窗外的天空,徹底黑透了。醫館裏,只有他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凝重的臉龐。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場風暴的核心,似乎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