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光和七年,三月二十。

柳芽已經舒展開,變成嫩綠的細葉。太平裏圍牆內新墾的荒地上,粟苗稀稀拉拉地挺着腰,雖然瘦弱,但終究是綠了。孩子們蹲在地壟邊數葉子,仿佛每多一片,離吃飽飯就更近一步。

可圍牆外的世界正在崩塌。

十天裏,又有四撥流民找到太平裏。最多的一撥有六十多人,來自東邊的陳留郡,說那裏“遍地是兵,見糧就搶,見人就”。他們擠進已經飽和的營地,太平裏的人數突破了七百。

糧食危機像懸在頭頂的刀。打獵隊的收獲越來越少——山裏的動物也被逃難的人嚇跑了。野菜剛冒頭就被挖光,連樹皮都被剝下來煮湯。每人每天的口糧,從一碗稀粥減到半碗,再減到幾口。

更糟的是,有人開始咳嗽。

起初只是幾個孩子,然後是老人。咳嗽聲在夜晚的營地裏此起彼伏,像破損的風箱。王伯讓我去看,我掀開一個孩子的眼皮——眼結膜充血,舌苔厚膩,手心發燙。

你:(問孩子母親)咳嗽幾天了?咳出來的痰什麼顏色?

婦人:(惶惶不安)三天了...痰是黃的,黏糊糊的...先生,不是瘟疫吧?

我沒回答,只是讓她把孩子和其他咳嗽的人隔開。但太平裏太擠了,所謂的“隔離”只是讓他們睡在營地邊緣的窩棚,共用同一個水槽。

那天下午,我在巡視圍牆時發現一件更可怕的事:西南角的壕溝裏,漂着幾坨暗綠色的東西。用樹枝挑起來看,是人的排泄物,已經半腐敗,上面爬滿白色的蛆蟲。

趙三:(跟過來看,臉色變了)這...這是新挖的水渠上遊啊!

我們沿着水渠往上遊查。果然,在離水源不到百步的山坡上,新來的流民在那裏挖了幾個露天糞坑。他們說“怕髒了營地”,卻不知道糞便滲進土裏,會污染整個地下水脈。

你:(聲音發沉)立刻填了這些坑!所有人,從今天起,喝的水必須燒開!沒燒開的水,一滴都不能碰!

命令傳下去,但執行起來困難。燒水要柴,柴要人去砍。而砍柴的人要吃飯,吃飯的人要糧食——一個解不開的死循環。

傍晚,第一例死亡出現了。

是個五歲的男孩,咳嗽三天後突然高熱抽搐,口吐白沫,沒等到天亮就斷了氣。死的時候小臉憋得青紫,手指蜷縮得像雞爪。

他母親抱着屍體哭暈過去。營地籠罩在恐懼中——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瘟疫開始,在這個缺醫少藥、營養不良的地方,就是滅頂之災。

我讓趙三帶人把屍體火化。柴堆點燃時,黑煙直沖天際,像一道不祥的狼煙。

王伯:(站在我身邊,聲音發顫)先生...這病,您能治嗎?

你:這不是一種病,是很多種病混在一起。風寒、營養不良、水源污染...就算有藥,也只能救一部分。

王伯:那...那怎麼辦?

我看着營地。七百個人,像七百棵在鹽鹼地裏掙扎的莊稼。而我這個所謂的“先生”,手裏連一把像樣的鋤頭都沒有。

系統面板在此時閃爍:

【修正倒計時:9天】

【檢測到條件成熟】

【修正方式鎖定:大規模瘟疫】

【預計死亡率:68%】

百分之六十八。七百人的百分之六十八,是四百七十六人。

還有九天。

當天夜裏,我開始做一件近乎瘋狂的事。

把太平裏所有識字的人召集到新屋——現在有二十三個,包括王伯、趙三,還有幾個學得快的年輕人和婦人。油燈點了三盞,鬆煙熏得人眼睛發紅。

你:(攤開木片)我們沒藥,沒醫,但還有腦子。從現在起,太平裏要立三條死規矩。

所有人都看着我。

你:第一,水源分離。喝的水、用的水、洗衣服的水,必須從三個不同的泉眼取。每個取水點派人看守,嚴禁排泄物靠近。

王伯:(立刻記錄)好。

你:第二,病人分區。發熱的、咳嗽的、腹瀉的,分開安置。照顧病人的人,不能接觸健康人。進出要洗手——用燒開過的水加草木灰。

一個年輕婦人舉手:先生,草木灰...有用嗎?

你:有用。比沒有強。

你:第三,所有人,每天必須喝一碗姜湯。姜不夠就用蔥白、大蒜,有什麼用什麼。

趙三:姜湯能治病?

你:不能。但能讓身體暖一點,抵抗力強一點。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些措施在漢代能有多大效果。但總要試,總要掙扎。如果歷史的修正不可避免,至少要讓太平裏死得慢一點,少一點。

任務分配下去。趙三帶人連夜去挖新泉眼;王伯組織婦人熬姜湯;我帶着幾個年輕人,去檢查每一個病人。

第一個窩棚裏躺着八個發熱的人。最小的才三歲,燒得迷迷糊糊,嘴裏喃喃喊着“娘”。我摸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你:(對照顧他們的老婦人)給他多喂水,溫水。用溼布敷額頭。

老婦人:(含淚點頭)可他喝不下去...一喝就吐...

我掰開孩子的嘴看,喉嚨紅腫得像要滴血。這是急性咽喉炎,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可能活活憋死。

你:去找薄荷。新鮮的,搗碎,擠汁滴進喉嚨。

老婦人茫然:薄荷...長什麼樣?

我用手比劃:葉子有鋸齒,揉碎了有清涼的味道。長在溼的地方。

她搖頭:沒見過。

只能作罷。我走出窩棚,夜風吹在臉上,冰涼。抬頭看天,星辰冷漠地閃爍着,仿佛地上這些螻蟻的生死,與它們毫無關系。

王伯端着一碗姜湯過來:先生,您也喝一碗。

你:(接過)死了幾個了?

王伯:今天...四個。都是孩子。

碗很燙,但我一飲而盡。辣味從喉嚨燒到胃裏,像吞下一團火。

第二天,死亡人數增加到七個。

第三天,十一個。

太平裏開始出現逃兵。不是逃離營地,是逃離病人。有家人把發熱的孩子扔在隔離區外,自己躲得遠遠的。趙三帶人把那些孩子抱回來,他們的父母跪在地上哭:我們還有別的孩子要養啊!

人性在死亡面前,脆弱得像張紙。

第四天下午,營地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不是流民,不是潰兵,是個穿着青色道袍的老道士。年紀很大,白發白須,但腰杆挺直,手裏拄着九節竹杖。他在圍牆外站了很久,然後輕輕一推,那扇需要兩個壯漢才能挪動的木柵欄,居然自己開了。

守牆的獵戶驚呆了,正要拉弓,老道士抬手一揮,弓弦“啪”地斷了。

老道士:(聲音平和)貧道左慈,求見張角先生。

左慈。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腦海。那個在《三國演義》裏戲弄曹、有神鬼莫測之能的方士,居然出現在這裏,出現在太平裏最絕望的時刻。

我聞訊趕到圍牆邊。左慈看見我,上下打量,然後微微一笑。

左慈:張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們走到溪邊。溪水潺潺,早春的野花開在岸邊,紫的白的,星星點點。和營地裏死亡的氣息形成殘酷的對比。

左慈:(開門見山)太平裏有瘟,三後將十室九空。

你:道長有解法?

左慈:有。但需要代價。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攤開。上面畫着復雜的星圖和符文,我一個字都看不懂。

左慈:此乃《青囊書》殘卷。華佗先生臨終前托付於我,說“若遇大疫,可酌情施之”。但施術需引天地之氣,會折損施術者陽壽。

你:折多少?

左慈:十年。

我沉默。十年陽壽,換七百人中可能活下來的人。值嗎?

左慈:(收起帛書)張先生不必立刻答復。貧道在溪邊石洞暫住,明此時,再來聽先生決斷。

他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那些俘虜...張先生打算如何處置?

我愣住。他怎麼會知道俘虜的事?

左慈:(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貧道來時,見怨氣縈繞。孽太重,有傷天和。

你:他們了太平裏的人。

左慈:那太平裏的人,就沒過他們嗎?

這話像一記耳光。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左慈:(嘆息)亂世如烘爐,衆生皆煎熬。張先生,好自爲之。

他拄着竹杖,沿着溪流緩緩走遠,身影很快消失在初春的霧氣裏。

我站在原地,很久。溪水的聲音那麼大,幾乎要淹沒營地裏傳來的咳嗽和哭泣。

回到營地,我先去了關押俘虜的空屋。

十八個潰兵還活着,但瘦得脫了形。獨眼頭目的傷口已經化膿,散發着腐臭。看見我進來,他咧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獨眼頭目:張先生...是來送我們上路的?

你:你們的傷,怎麼治?

他愣住:治?哈哈...張先生真會說笑。我們這種人,死了才淨。

你:想活嗎?

所有俘虜都抬起頭。獨眼頭目的獨眼裏閃過一絲光,但很快黯淡:想活怎樣?不想活又怎樣?

你:想活,就幫太平裏治病。你們當過兵,知道怎麼隔離,怎麼防止瘟疫擴散。

獨眼頭目:(盯着我)你信我們?

你:我不信。但你們想活,就得讓我們也活。

沉默。然後獨眼頭目慢慢站起來,腿上的傷讓他踉蹌了一下。

獨眼頭目:好。我周大眼這條命,從今天起,賣給張先生了。

其他俘虜也陸續站起來。他們眼裏有懷疑,有算計,但更多的是求生的渴望——最原始、最強烈的渴望。

我讓人給他們鬆綁,發還武器——不是刀矛,是木棍和削尖的竹竿。周大眼接過木棍,在手裏掂了掂。

周大眼:夠用了。張先生,第一件事,把死人埋遠點。現在埋的地方離水源太近,屍毒會滲進去。

你:已經火化了。

周大眼:灰也要埋深。第二,病人按症狀再細分。發熱的和咳嗽的不能放一起,會交叉感染。第三...

他說得很專業。原來在軍中,處理瘟疫是常事——不是治療,是控制,用最冷酷有效的方式,防止瘟疫蔓延到主力部隊。

我讓趙三配合他。起初太平裏的人抵觸,但周大眼做事麻利,指揮有度,很快就穩住了隔離區的秩序。他讓健康的人用布蒙住口鼻,進出必須用石灰水洗手——雖然不知道原理,但這是軍中防止瘟疫的經驗。

傍晚,隔離區的咳嗽聲似乎少了一些。也許只是心理作用。

王伯來找我,欲言又止。

王伯:先生,那個周大眼...信得過嗎?

你:信不過也得用。太平裏需要所有能用的手。

王伯:那左慈道長說的...

你:我再想想。

十年陽壽。我今年多大?按原主張角的年紀,應該四十出頭。再活十年,五十多歲,在這個時代不算短命。但用十年換幾百人的命...

值得嗎?

更關鍵的是,左慈的《青囊書》真的有用嗎?還是只是一個方士的故弄玄虛?在原本的歷史裏,左慈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他的醫術、道法,到底有多少真實?

深夜,我獨自來到溪邊石洞。

左慈正在打坐。石洞裏點着一盞油燈,火光跳躍,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

左慈:張先生想好了?

你:道長,那《青囊書》,我能看看嗎?

左慈把帛書遞過來。我借着燈光細看——上面的文字確實古老,但有幾處藥方我認得:麻黃、桂枝、杏仁、甘草...這是《傷寒論》裏的方子,張仲景的著作。可張仲景是東漢末年的人,他的書應該還沒流傳開來。

你:(抬頭)道長認識張仲景?

左慈微笑:張機是貧道故交。這本《青囊書》,有他的一份心血。

張機,張仲景的本名。我的心跳加快:如果這真是張仲景的手筆,那上面的藥方或許真的有用。

你:這些藥,太平裏能找到嗎?

左慈:麻黃、桂枝山裏就有。杏仁、甘草需要去山外采買。但最關鍵的幾味——犀角、牛黃、麝香,只能從藥材商那裏買,而且價格昂貴。

你:需要多少錢?

左慈:至少五十金。

五十金。在太平裏,五十枚銅錢都是巨款。

你:太平裏沒有錢。

左慈:但張先生有別的。比如...那卷《太平經》。

我渾身一緊。原主張角視《太平經》爲生命,雖然我重寫了很多,但核心還在。而且裏面那些關於“黃天當立”的預言,如果落在有心人手裏...

左慈:(仿佛看透我的猶豫)張先生,書是死的,人是活的。用一本書換幾百條命,不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但...

你:道長要《太平經》做什麼?

左慈沉默片刻:貧道有位故人,對太平道的理念很感興趣。他想看看,張角先生到底寫了什麼,能讓百萬百姓甘願赴死。

你:那位故人是...

左慈:曹孟德。

又是曹。他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着太平裏,籠罩着我的每一步選擇。

你:如果我不給呢?

左慈收起笑容:那太平裏的瘟疫,貧道無能爲力。張先生可以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去,然後自己帶着經書,繼續尋找下一個“太平裏”。

他的話像冰錐刺進心髒。是的,我可以走。帶着經書,離開這裏,去尋找下一個能收留我的地方。反正歷史上張角就該病死,我現在還活着,已經是賺了。

但那些孩子呢?那些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呢?那些信任我、叫我“先生”的人呢?

溪水潺潺,像時間流淌的聲音。每一秒,都可能有人在營地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你:(閉上眼睛)好。經書給你。但你要保證,藥必須在三天內送到。

左慈:貧道以性命擔保。

我轉身回營地取經書。走到半路,系統面板突然彈出,閃着刺眼的紅光:

【警告!關鍵物品即將遺失!】

【《太平經》爲歷史錨定物,遺失將導致時間線徹底紊亂!】

【紊亂後果:時空崩塌/世界線重寫/存在抹除(隨機)】

隨機。又是隨機。歷史修正力就像個不講理的暴君,用最粗暴的方式維持所謂的“正軌”。

但我已經走到石洞口。左慈站在洞口,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臉平靜得像深潭。

你:(從懷裏掏出經書)拿去吧。

左慈接過,沒有立刻翻看,只是輕輕撫摸封面:張先生,您知道嗎?曹孟德曾問貧道,這世上有沒有真正的“太平”。貧道說,有,在人心。人心若太平,天下自太平。

你:那人心什麼時候才能太平?

左慈:(把經書收進袖中)等所有人都像張先生一樣,願意爲陌生人付出代價的時候。

他轉身進洞,很快拿出一包藥材:這是第一批,夠三天用。三天後,會有藥材商送剩下的來。

我接過藥包,沉甸甸的。

左慈:煎藥的方法在帛書最後一頁。記住,麻黃要先煎去沫,桂枝要後下。病人服藥後,會發汗,要準備足夠的溫水。

你:多謝道長。

左慈:不必謝。這是交易。

他頓了頓,又說:張先生,十年陽壽,您準備好了嗎?

你:怎麼準備?

左慈:明午時,貧道在溪邊設壇。您需齋戒沐浴,心無雜念。施術時可能會有些...不適。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不適”可能是劇痛,可能是昏迷,甚至可能當場死亡。

你:好。

回到營地,我把藥材交給王伯。他識字,能看懂帛書上的煎藥方法。很快,營地裏飄起藥香——苦澀的、辛辣的,卻又帶着一絲希望的味道。

第一碗藥喂給了那個三歲的孩子。他燒得迷迷糊糊,藥喂進去一半,吐出來一半。他母親含淚一點點喂,像哺育雛鳥。

半個時辰後,孩子開始出汗。細密的汗珠從額頭冒出來,然後是大汗淋漓。我讓人不斷喂溫水,用布擦身。

到後半夜,孩子的體溫終於降下來了。雖然還在咳嗽,但呼吸平穩了許多,沉沉睡着了。

他母親跪在我面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磕出了血。

婦人:先生...您救了俺娃的命...俺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你:起來。好好照顧他,藥還要喝三天。

我走出窩棚,天已經蒙蒙亮。營地裏,其他病人也開始服藥。咳嗽聲似乎真的少了些。

王伯端着一碗藥過來:先生,您也喝一碗?

你:我不需要。

王伯:您臉色很不好...

你:沒事。只是累了。

我走到柳樹下,靠着樹坐下。系統面板還在閃爍,但警告的紅光淡了些。也許歷史修正力接受了這個交易——用《太平經》換太平裏存活。

代價是我可能活不到黃巾起義失敗的那天,活不到看見這個亂世如何收場。

但至少今晚,那個孩子活下來了。

至少今晚,太平裏還有希望。

遠處傳來雞鳴——那是周大眼從山外村子“借”來的幾只雞,雖然瘦,但每天能下幾個蛋,給最虛弱的病人補身體。

天亮了。

新的一天。

距離系統倒計時,還有六天。

距離左慈的施術,還有幾個時辰。

我閉上眼睛,感受晨風拂過臉頰。

十年陽壽...

換幾百條命...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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