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後,沈宴知起身離開。
花嫵提着裙擺追到廊下才趕上。
“兄長請留步。”
她咳了兩聲,聲音在晨風裏聽着有些啞。
沈宴知轉過身,蒼竹也跟着停下腳步。
花嫵快步上前,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規規矩矩行了個禮:“方才在廳上,多謝兄長出言維護。”
她抬起頭,眼眶還紅着,是方才咳出來的。
一張臉白得沒什麼血色,偏雙頰因爲走得急,透出點淡淡的粉。
沈宴知看了她一眼,語氣很淡:“不必謝我。趙氏說話失了分寸,我不過就事論事。”
花嫵抿了抿唇。
剛要開口,卻聽他話鋒一轉:
“倒是你,昨夜冒着大雪去祭拜,今就染了風寒,這教訓,可記住了?”
花嫵一怔。
她沒料到他會提起這茬,更沒料到這話裏竟藏着幾分訓誡?
那雙杏眸睜得圓了些,長睫輕顫,裏頭映着晨光和他清冷的身影。
她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沈宴知看着她這副模樣,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
那弧度太淺,轉瞬即逝,更像是錯覺。
“病了一場,把腦子也凍糊塗了?”
這回花嫵聽明白了。
他在笑她。
笑她昨夜不顧嚴寒,跑去雪地裏祭拜亡夫,結果把自己折騰病了,蠢得很。
花嫵心頭微惱,面上卻迅速斂起怔愣,換上一副哀戚神色。
她垂下眼,聲音輕得似嘆息:“兄長教訓的是,妾確實糊塗。可昨夜是夫君頭七,若連紙錢都不燒一沓,妾心裏實在過不去。”
說着抬起眼,眼裏水光瀲灩:“夫君待妾那樣好……妾總想着,他一個人在那邊,會不會冷,會不會孤單。燒些紙錢,他在底下手頭寬裕些,打點鬼差也方便……”
晨風吹過,她單薄的身子顫了顫,又是一陣輕咳。
蒼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二娘子這身子骨,真跟紙糊的似的。
偏生那張臉哭起來,確實我見猶憐。
只可惜碰上的是他家公子這般冷性子的……
“人死如燈滅。”沈宴知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這般自苦,他若泉下有知,也不會安生。”
花嫵搖頭,淚珠順着臉頰滾落:“妾不怕苦。若能換夫君在底下過得好些,再病十場也值得。”
她抬手抹淚,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腕上羊脂玉鐲溫潤生光,襯得肌膚愈發白皙似雪。
上面那道梵文,與她個性卻相當不襯。
沈宴知的目光在那玉鐲上停留一瞬,又移到她臉上。
女子淚眼盈盈,長睫沾溼,鼻尖泛紅,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又哭了……
上回被趙氏刁難時是這樣,昨夜雪地裏也是這樣。
兩次哭,都是爲了沈宴辭。
她當真對他情深種!
……
他忽然轉了話頭:“傷口還疼麼?”
花嫵正沉浸在“深情未亡人”的角色裏,被他這突兀一問弄得怔住。
“什麼傷?”她下意識反問,眼裏還蓄着淚,模樣有些呆。
沈宴知視線下移,落在她手上。
花嫵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明白他問的是指腹上那些燙出來的水泡。
她縮回手,用袖子遮了遮,搖頭淺笑:“不疼的。給夫君做糕點,怎麼會疼呢?”
蒼竹心裏嘀咕:還不疼呢,那水泡他看着都疼。
沈宴知沒接話。
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望不見底的寒潭。
良久,才道:“既病着,就回去歇着吧。”
花嫵福身:“是。”
轉身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他清冷的聲音。
“若真想祭拜,以後挑個暖和子。病久了影響腦子。”
花嫵腳步微頓。
回頭時,只看見沈宴知墨狐大氅的一角消失在廊角。
蒼竹快步跟上自家主子,走出幾步後,才聽見沈宴知淡淡吩咐:
“去庫房取那瓶雪玉膏,送到她院裏。”
蒼竹一愣:“誰的院裏?”
隨即反應過來還能是誰,趕忙應道,“是,公子,屬下這就去取來給二娘子送去。”
“……”
蒼竹心裏翻江倒海。
公子今怎麼了?
又是出言維護,又是送藥膏。
平裏他可不會這般多管閒事。
-
花嫵剛回東廂房,就見劉嬤嬤捧着一摞書站在院中,蕊兒則一臉焦急地候在門口。
“二娘子安好。”劉嬤嬤福了福身,皮笑肉不笑,“三夫人讓老奴送幾本《女誡》《女訓》過來,說您如今守寡,更該熟讀這些,修身養性。”
蕊兒臉色一變。
花嫵卻溫聲道:“有勞嬤嬤跑一趟。替我謝過三娘。”
劉嬤嬤將書放在案上,目光在花嫵臉上掃過,見她面色蒼白,眼下泛青,心裏冷笑,面上卻恭敬:“二娘子客氣了。三夫人還說,您既然病了,就好好歇着,這些書不急,等病好了再看也不遲。”
她微微一笑:“三娘思慮周全。妾定當仔細研讀,不負三娘苦心。”
劉嬤嬤見她這般順從,反倒有些意外,又說了幾句場面話,這才退下。
人一走,蕊兒就忍不住跺腳:“姑娘,三夫人這分明是故意添堵!您還病着呢,她就送這些勞什子過來!”
花嫵沒接話,只隨手拿起最上頭那本《女誡》翻看。
書是舊的,紙頁泛黃,邊角磨損,顯然被人翻過許多遍。
“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一字一句,都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鎖。
原主就是被這些枷鎖困住,癡守三年。
花嫵合上書,抬眸看向窗外。
梅花在雪中怒放,紅得恣意,豔得張揚。
她也要在這深宅裏,開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蕊兒,”她忽然開口,“去把那兔子花燈取來。”
蕊兒一愣:“姑娘要那花燈做什麼?”
“明便是上元節,我想外出替夫君祈福。”
蕊兒聞言大驚,忙低聲道:“姑娘,這可使不得!您如今是寡婦身份,按規矩不可隨意出府,更何況是上元節那樣人山人海的熱鬧場合,若被三夫人知道,怕是要拿家法說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