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傅家老宅燈火通明，宛如一座蟄伏在半山腰的奢華牢籠。沈知意身着傅承衍命人送來的香檳色曳地長裙，妝容精致，每一發絲都打理得恰到好處。她挽着傅承衍的手臂，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指尖冰涼，卻強迫自己挺直脊背，臉上掛起無可挑剔的、屬於“傅太太”的完美面具。
傅承衍感受到她手臂的僵硬，側頭看她，目光深邃難辨：“緊張？”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沈知意彎起紅唇，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回自己家，有什麼好緊張的？”她刻意將“自己家”三個字咬得微重，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傅承衍眸光微閃，未再多言，推門而入。
老宅內的氣氛遠比門外看起來更爲凝重。巨大的水晶燈下，端坐於主位的傅振華不怒自威，雖年過六旬，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如鷹，掃過來的瞬間帶着審視與壓迫。坐在他下首的，是傅承衍的繼母柳玉茹，保養得宜的臉上掛着溫婉得體的微笑，但眼底的精明卻難以完全掩飾。旁邊還坐着傅承衍同父異母的弟弟傅承軒及其妻子，一家子看似和睦，實則暗流涌動。
“爸，柳姨。”傅承衍淡淡打招呼。
沈知意也揚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跟着喚人。她能感覺到，從她進門那一刻起，數道目光就如探照燈般落在她身上，有審視，有好奇，更有柳玉茹那看似溫和實則平估的視線。
“回來了，坐吧。”傅振華聲音沉穩，目光在沈知意臉上停留一瞬，便轉向傅承衍，“歐洲的談得如何？”
父子二人很快切入商業話題，柳玉茹偶爾含笑言，氣氛看似正常。但沈知意敏銳地察覺到，傅振華的眼角餘光似乎總有意無意地掃過她。而柳玉茹，更是親自將一碗湯轉到她面前，語氣親切：“知意啊，看你這段時間都清減了，多喝點湯，補補身子。承衍工作忙，你要多體諒，但也得照顧好自己。”
這話聽着是關心，卻暗指她不懂事，未能照顧好丈夫甚至自己。若是從前，沈知意或許會暗自生氣或委屈，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她笑着道謝，拿起湯匙，動作優雅，語氣帶着幾分慣有的嬌嗔：“謝謝柳姨關心。不過承衍把我照顧得很好，就是我自己總想着保持身材，不敢多吃，倒讓他總心。”她說着，側頭嗔了傅承衍一眼，眼波流轉，將一個被寵溺的小妻子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
傅承衍正與父親說話，聞言倒是很給面子地“嗯”了一聲，順手將她愛吃的菜往她面前挪了挪。這個小動作落在衆人眼裏，意義各不相同。
傅振華面色不變，柳玉茹笑容加深，眼底卻快速掠過一絲訝異。傅承軒的妻子則掩嘴輕笑：“大哥和大嫂感情真好，真是羨慕死人。”
傅承衍的弟弟傅承軒，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晃着酒杯笑道：“那是，大哥可是出了名的疼老婆。不過大嫂，聽說你前段時間對什麼‘星河之淚’很感興趣？嘖嘖，那可是天價，也就大哥舍得。”
這話看似玩笑，實則將她“作”的事跡在傅振華面前點了出來。桌上瞬間安靜了幾分。
沈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驚訝又無辜的表情：“承軒你也知道啦？我就是隨口一說，跟承衍撒個嬌而已，哪能真那麼不懂事。倒是你消息真靈通，是不是又在你那些紅顏知己那裏聽來的？”她四兩撥千斤，不僅承認了，還反將一軍，暗示傅承軒不着調。
傅承軒被噎了一下，訕訕閉嘴。
傅振華這時才緩緩開口，目光平靜地看向沈知意：“知意，最近和你父親通過電話嗎？沈氏那邊，一切都還好？”
來了。沈知意心髒微縮，放下湯匙，笑容溫順：“勞爸掛心，前兩天剛通過電話，爸爸說一切都好，還讓我代他向您問好。”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語氣帶上一點自然的擔憂，“不過，爸爸倒是提了句，說他最近總想起些舊事，特別是……和我媽媽有關的一些往事，心情有些低落。”
她緊緊盯着傅振華，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只見傅振華端着茶杯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雖然很快恢復自然，但那一瞬間的凝滯沒有逃過沈知意的眼睛。他垂眸吹了吹茶沫，聲音聽不出波瀾：“哦？你母親……是個很好的人，可惜去得早。讓你父親放寬心，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這話聽起來是安慰，卻帶着一種刻意回避的淡漠。柳玉茹也適時接話，語氣帶着惋惜：“是啊，靜婉妹妹那時候多好的一個人，誰能想到會出那種意外……真是天妒紅顏。”
“意外？”沈知意輕輕重復這兩個字，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傅振華，“爸，您也覺得……我媽媽當年的事，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嗎？”
此話一出，餐桌上空氣瞬間凝固！連一直神色淡然的傅承衍都驀地抬眸看向她，眼神銳利。
傅振華放下茶杯，發出清脆的磕碰聲。他臉色沉靜，但眼神卻驟然變得極具壓迫感，直視着沈知意：“知意，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知意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抖，但臉上依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悲傷和困惑：“沒什麼，就是最近總是夢到媽媽，心裏難受。爸，您和我媽媽也認識很多年了吧？您覺得，當年那場車禍，真的沒有一點……疑點嗎？”她像個因爲思念母親而鑽牛角尖的小女孩，但問題卻尖銳得像一把刀子。
柳玉茹臉色微變，趕緊打圓場：“哎喲，知意，你看你，怎麼說這個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肯定是意外啊，不然警方早就查清楚了。快別想了，吃飯吃飯。”
傅振華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有審視，有不悅，或許還有一絲極快的……警惕？他最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轉向傅承衍，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承衍，管好你媳婦。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徒增煩惱。”
傅承衍面色冷凝，在桌下猛地握住了沈知意的手，力道大得讓她生疼。他沉聲應道：“知道了，爸。”
這場家宴，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草草結束。臨走時，傅振華將傅承衍叫去了書房，而柳玉茹則親熱地拉着沈知意的手，送她到門口，低聲“勸慰”：“知意啊，以後別再你爸面前提事了，那是他的心病。當年……唉，總之，現在子過得好就行了，別想那麼多，安心和承衍好好過子。”
沈知意看着她“真誠”的雙眼，心中冷笑更甚。心病？傅振華對母親的死，會是心病嗎？是因爲愧疚，還是因爲……別的原因？
回程的車上，氣氛降到了冰點。傅承衍一路無話，側臉線條緊繃。直到車子駛入別墅車庫，他卻沒有立刻下車，而是解開了安全帶，轉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死死盯住沈知意。
“沈知意，你今晚到底想什麼？”他的聲音壓抑着怒火，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緊繃。
“我什麼了？”沈知意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只是作爲一個女兒，想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而已！難道這也有錯？還是說，你們傅家，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怕被我知道？”
“真相？”傅承衍猛地湊近，冰冷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我告訴過你，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你爲什麼非要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你以爲當着爸的面提起你母親，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只會引火燒身！”
“那就讓它燒啊！”沈知意積壓的情緒終於爆發，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眼眶泛紅，“傅承衍，你告訴我，那份保險單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我媽車禍前一個星期，你爸會給她買巨額保險，受益人是你？！海棠灣又爲什麼偏偏選在我外公家廢棄的化工廠上？你敢說，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嗎？！”
她終於將最尖銳的問題吼了出來，車內一片死寂。傅承衍的瞳孔劇烈收縮，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乎震驚的神色，雖然轉瞬即逝，但沈知意捕捉到了。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保險單的存在！
“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傅承衍的聲音冷得像是結了冰，帶着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那個U盤？你還看了什麼？你還告訴了誰？！”
他的反應，幾乎是印證了她的猜測！沈知意心沉谷底，卻反而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氣：“怎麼？傅總害怕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們傅家做的那些齷齪事，真以爲能瞞天過海嗎？！”
傅承衍眼神陰鷙，膛劇烈起伏，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她撕碎。然而，就在沈知意以爲他會爆發時，他卻忽然鬆開了手，像是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靠回駕駛座。他抬手覆在眼睛上，遮擋了所有情緒，良久，才發出一聲極輕的、近乎疲憊的嘆息。
“沈知意，”他再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厲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給我點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交代？什麼樣的交代？沈知意還想再問，傅承衍卻已推門下車，背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和……沉重。
這一晚，沈知意徹夜難眠。傅承衍最後的反應太過反常，不像被戳穿陰謀的惱怒，反而更像是一種深沉的無奈和掙扎。這讓她心中那點可笑的希望再次死灰復燃，卻又被更深的疑慮壓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她頂着黑眼圈下樓，傅承衍已經不在。傭人遞給她一個沒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紙袋，說是早上有人指名送給她的。
沈知意心中警鈴大作，回到房間反鎖上門，顫抖着手打開。紙袋裏沒有只言片語，只有一個全新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銀色U盤。
又是U盤！是那個神秘人？還是……別的什麼人？
她立刻將U盤入電腦，裏面只有一個音頻文件。她點開播放鍵，先是刺啦的電流聲，接着，一段模糊但能分辨出人聲的對話傳了出來——
一個略顯蒼老、帶着焦急的男聲（沈知意聽出，那是她父親沈懷明！）：“……傅董，靜婉的事真的只是意外嗎？那輛車明明前幾天才做過保養……我總覺得不對勁……”
另一個低沉威嚴的男聲（赫然是傅振華！）打斷他，帶着不悅：“懷明，你胡思亂想什麼！警方已有定論，就是意外！難道我還會害靜婉不成？”
沈父的聲音帶着哭腔：“我不是那個意思……傅董，我只是……只是沒法接受……還有那份保險，怎麼那麼巧……”
傅振華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而充滿威脅：“沈懷明！注意你的言辭！別忘了，沒有傅家，沈氏早就完了！你現在擁有的一切是誰給的？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女兒！如果讓我知道有人在外面胡言亂語，壞了傅家的名聲，後果……你應該清楚！”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沈知意渾身冰冷地坐在椅子上，如墜冰窟！這段對話，雖然短暫，但信息量巨大！父親早就懷疑母親的死因！他甚至向傅振華提出了質疑！而傅振華，不僅矢口否認，還用沈家的存亡來威脅父親閉嘴！
所以，父親是爲了沈家，才選擇了沉默？甚至……默認了用女兒的婚姻來封住所有人的口？
巨大的悲傷和憤怒席卷了她。她以爲父親只是懦弱，只是利益熏心，卻沒想到，他可能早在多年前，就爲了沈家，犧牲了追究妻子死亡真相的權利！那自己這個女兒，在他心裏，又算什麼？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父親沈懷明打來的。沈知意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第一次感到了無比的陌生和心寒。她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語氣異常平靜：“爸。”
電話那頭，沈懷明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知意啊……你、你昨天去傅家家宴，沒……沒亂說什麼吧？特別是關於你媽媽的事……”
沈知意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握緊手機，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一字一句地反問：“爸，您覺得……我應該說什麼？或者說，您怕我說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