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嶽的帳篷在風雨中如同一座孤島。油布被雨水沖刷得譁譁作響,裏面透出的燈光卻穩定得近乎冷漠。韓總旗在帳外低聲通報後,裏面傳來一個簡短的“進”字。
掀開帳簾,一股混合着溼皮革、墨錠和淡淡藥味的空氣撲面而來。帳篷不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榻,桌上攤開着地圖和幾本文書,一盞黃銅風燈吐着穩定的光焰。沈嶽已脫去油衣,換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正坐在桌後,手裏把玩着一枚黑沉的令牌,見衆人進來,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朱權肩頭滲血的布條上,又掠過被攙扶着、臉色灰敗的魯師傅,最後定格在朱權臉上,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
韓總旗簡要稟報了方才窩棚遇襲、救出魯師傅、發現重要賬冊之事。朱權待他說完,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那本深藍色冊子,雙手呈上:“沈大人,此乃從宋成居所尋獲之暗賬,其中詳細記錄了王知縣與沉記商號勾結,侵吞工程錢糧、以次充好、圖謀私利,乃至意圖破壞水閘、控災後田產等情事。鐵料調包之事,亦在其中。請大人過目。”
他的聲音清晰平穩,盡量不帶任何個人情緒,只是陳述事實。
沈嶽放下令牌,接過冊子。他沒有立刻翻閱,只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封皮那略顯粗糙的質地,然後才緩緩打開。帳篷裏只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外面愈發狂暴的風雨聲。
沈嶽看得很慢,一頁一頁,一行一行。燈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但帳篷內的空氣,卻隨着他翻閱的進程,一點點凝固、下沉。孫主事和吳員外郎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韓總旗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魯師傅虛弱的喘息聲顯得格外刺耳。
朱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在賭,賭沈嶽至少表面上的公正,賭這位錦衣衛百戶需要這份功勞,或者至少,需要這份能讓他撬動更大棋局的籌碼。
良久,沈嶽終於合上冊子,輕輕放在桌上。他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朱權身上:“此冊,你從何處尋得?如何確保未被篡改?”
“回大人,”朱權早有準備,“晚輩等人撞破王知縣派來銷毀證據之人時,對方首領正手持此冊,慌亂間掉落,被晚輩搶得。彼時爭鬥激烈,對方急於脫身,應無暇調換或篡改。冊中所錄,筆跡一致,墨色有新舊之別,條目連貫,細節翔實,且與工程中諸多蹊蹺之事互爲印證,晚輩以爲,可信度極高。魯師傅亦可證明,宋成曾問水閘弱點,意圖不軌。”
沈嶽看向魯師傅。魯師傅掙扎着要行禮,被沈嶽抬手止住:“你且說說。”
魯師傅老淚縱橫,將傍晚被宋主事騙去、問水閘關鍵弱點、被打昏囚禁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末了泣道:“大人明鑑!他們……他們這是要毀了水閘,害死所有人啊!那換上去的劣鐵,老漢早就覺得不對,可宋扒皮威利誘,不許聲張……”
沈嶽靜靜地聽着,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然後,他看向韓總旗:“韓總旗,營地警戒可已加強?”
“回大人,已加派雙崗,重點看守水閘、物料庫及……及宋成原居所附近。”韓總旗忙道。
“嗯。”沈嶽點點頭,又轉向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二位大人,水閘當下情勢如何?”
孫主事連忙匯報了水位、泄洪及方才滲水險情的應急處置。沈嶽聽完,沉默片刻,道:“水閘安危,關乎全局。二位大人還需竭盡全力,務必守住。韓總旗,務必保障工匠及孫、吳二位大人之安全,若有宵小再敢靠近水閘及要害之處,格勿論!”
“是!”韓總旗凜然應命。
“至於此冊……”沈嶽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深藍色冊子上,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本官收下了。此案關系重大,牽連甚廣,非一時可結。在未得朝廷明令之前,今之事,在場諸人,不得對外泄露半字,違者以同謀論處!”
他的目光特意在朱權、魯師傅等人臉上停留了一瞬,寒意森然。
“我等明白。”孫主事等人連忙躬身應道。
朱權心中微沉。沈嶽收下冊子,卻沒有立刻表態如何處置王知縣和沉記,只是嚴令保密。這是要暫時壓下,等待時機?還是……另有打算?他不由想起沈嶽與沉文柏之前的會面,那箱“恰好”找到的鐵料證據……沈嶽到底站在哪一邊?或者說,他想站在能給他帶來最大利益的那一邊?
“朱石,”沈嶽忽然點名,“你尋獲此冊有功,然你終究是流民身份,不宜過多牽扯官非。此後你便跟在孫大人身邊,協助處理水閘技術事宜,不得再隨意走動,更不得與不相之人接觸。待此件事了,本官或可爲你陳情,求個妥善安置。”
這話聽着像是保護,實則是軟禁和隔離。將他限制在孫主事身邊,遠離核心,也遠離可能的危險(或者證人)。沈嶽在控制局面,也在控制他這個不確定因素。
朱權低頭應道:“晚輩遵命。”此刻,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資本。
沈嶽揮揮手:“都退下吧。孫大人,吳大人,水閘之事,拜托了。”
衆人退出帳篷,重新沒入冰冷狂暴的雨夜。帳簾落下,隔絕了那昏黃的燈光,也隔絕了沈嶽深不可測的表情。
“朱兄弟……”周武扶住朱權,欲言又止。他也感覺到了那份平靜下的詭異。
朱權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說。他看了一眼被孫主事和吳員外郎攙扶着的魯師傅,又望了望遠處在風雨中沉默矗立、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水閘輪廓,低聲道:“先送魯師傅回去休息,我們……去閘上。”
賬冊交出去了,但他的心卻並未放下。沈嶽的態度太過曖昧,王知縣絕不會坐以待斃,沈記更不會甘心被這本賬冊鉗制。而最大的威脅,依然是頭上懸着的洪水。
回到高地,水閘的狀況比離開時更加令人憂心。盡管東二孔閘門依舊半開着泄洪,但閘前水位因爲上遊持續來水,又緩慢上漲了一截,距離閘頂只有不足三尺了!那兩扇厚重的閘門,在遠超設計標準的巨大水壓下,發出的呻吟聲已經變成了某種痛苦的扭曲聲響,木質的門板表面,甚至能看到微微的、不正常的弧度。之前用石灰膏封堵的滲水點,雖然還未潰決,但周圍石壁的溼範圍明顯擴大了。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面無人色,幾乎要癱倒。他們畢生所學,也未曾面對過如此駭人的壓力。
“大人!上遊探馬回報!洪峰前鋒已至五十裏外,水勢比預估更猛!”一名渾身泥水的羽林衛連滾爬爬地沖上來稟報。
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關閘!關閉所有閘門!啓動滯洪!”孫主事幾乎是嘶吼着下令,聲音破碎。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選擇了。將洪峰鎖在閘前,用這脆弱的水閘和有限的滯洪區,去硬抗大自然的滔天怒火。
絞盤再次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東二孔那半開的閘門,以及一直保持全開的東三孔閘門,開始緩緩合攏。江水失去了最後的宣泄通道,閘前水位以更快的速度開始抬升,迅速淹沒了最後一點灘地,直閘頂。
水閘的震顫加劇了,仿佛一頭被捆縛的巨獸在做最後的掙扎。所有人都能感覺到腳下傳來的、來自大地深處的震動和嗚咽。
朱權緊盯着閘門。他知道,成敗就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時辰。水閘若能頂住這波最高壓力,待到洪峰過去,水位自然會下降。若頂不住……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本深藍色冊子的觸感仿佛還在。如果水閘真的垮了,一切罪證、一切陰謀、一切掙扎,都將被這滔天洪水吞噬,不留痕跡。王知縣、沉記,或許正盼着這個結果。
不!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他猛地轉身,對周武急道:“周大哥,準備好的船只呢?立刻安排最信得過的兄弟,帶上最重要的工具和……和魯師傅他們,隨時準備!另外,你親自帶幾個人,去盯着沈大人帳篷和……和沉記的船!我總覺得……要出事!”
周武重重點頭,轉身沖入雨幕。
朱權則抓過一把鐵釺,不顧肩頭傷口崩裂的疼痛,沖到閘體下方,和工匠們一起,用最原始的方法,敲擊、傾聽,判斷着結構的穩定性,尋找可能出現的新的裂縫或變形。
時間在極度緊張和煎熬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水位無情地近閘頂,最近處只有尺餘距離!渾濁的江水拍打着閘門上部,濺起的水花已經能打到高地上人們的臉上。
突然,“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從西側閘門與石槽的接合處傳來!比之前任何聲響都要清晰,都要恐怖!
“裂了!西閘門邊柱開裂!”有人淒厲地尖叫起來。
只見西側閘門靠近頂部的位置,一道猙獰的裂縫赫然出現,迅速向下延伸!渾濁的江水立刻順着裂縫洶涌噴射而出,不再是滲漏,而是噴射!
水閘,要撐不住了!
絕望,如同這冰冷的雨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再生!
營地通往官道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金鐵交鳴聲、慘叫聲和怒吼聲!火光在雨夜中驟然亮起,雖然很快被雨水澆得明滅不定,但那分明是兵刃碰撞的火星和燃燒的火焰!
“有賊人襲營!”留守的羽林衛驚呼。
幾乎同時,江邊沉積漕船停泊的方向,也傳來了異常的喧囂和船只碰撞、纜繩斷裂的聲響!
王知縣狗急跳牆,派兵硬闖營地,要搶奪賬冊,毀滅人證?還是趁機見勢不妙,要趁亂脫身,甚至……落井下石?
營地內外,聲頓起,火光亂竄,與眼前即將崩潰的水閘、頭頂傾瀉的暴雨、腳下咆哮的洪水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末般的圖景。
朱權站在搖搖欲墜的高地上,一手緊握鐵釺,肩頭鮮血混着雨水流淌,望着眼前這混亂到極致的場面,腦中卻異常清明。
沈嶽會如何應對?王知縣拼死一搏,是否能撕開一道口子?沉寂的船,到底想什麼?而自己,在這最後的亂局中,又該如何抓住那一線生機?
他抬眼,望向沈嶽帳篷的方向。那裏,依舊安靜,只有風雨聲。但朱權知道,真正的較量,此刻才真正開始。而他,必須在這驚雷與怒濤中,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