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餘波，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蕩開的漣漪久久未散。
林默在一班的處境，發生了一種微妙而深刻的質變。
那種明目張膽的嘲諷與排擠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復雜的、混雜着敬畏與疏離的沉默。他依舊獨來獨往，像一顆孤懸的星辰，但現在，再也沒有人敢輕易靠近他的軌道，用輕蔑的言語去揣測他的光芒。
走廊裏，曾經那些關於“鄉巴佬”、“關系戶”的竊竊私語，變成了壓低了聲音的驚嘆。
“聽說了嗎？他就是那個總分比高飛高27分的林默。”
“簡直是怪物，他平時到底在什麼？本沒見他聽過課啊！”
“我同桌上次想偷偷看他筆記，回來跟我說，上面畫的都是鬼畫符，一個字都看不懂……”
在京華國際學校這片以家世和財富論英雄的土地上，林默用一種最原始、最野蠻，也最無可辯駁的方式，劃定了屬於自己的領地。那是一片純粹由智商和知識構築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絕對領域。
在這片領域裏，他就是唯一的王。
周三下午，數學特級教師張承德的公開課，整個高三年級組的數學老師都過來旁聽，將寬敞的多媒體教室後排坐得滿滿當當。
張承德是京華的老牌名師，以出題刁鑽、思路開闊著稱，尤其喜歡在課堂上拋出一些超越大綱的難題，來“折磨”他最得意的弟子們，而高飛，就是他最樂於“折磨”的對象。
“好了，常規內容我們講完了。”張承德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雙眼閃爍着一絲狡黠的光芒，“今天，我們來點有意思的。一道小小的拓展題，看看誰的思維能跳出這個盒子。”
他轉身，拿起粉筆，在巨大的黑板中央寫下了一道題目。
當那串復雜的代數式與求證要求出現在黑板上時，教室裏原本輕鬆的氛圍瞬間凝固。一開始，還有幾個自認數學不錯的學生躍躍欲試，但很快，他們的眉頭就緊緊鎖了起來。
“這……這是費馬大定理的變種？”
“不對，好像用到了模運算和二次剩餘……這都是大學數論裏的東西吧？”
“張老師又來‘降維打擊’了……”
學生們小聲議論着，但很快就歸於沉寂。因爲他們發現，這道題不僅僅是超綱，它甚至像一堵光滑的、無懈可擊的高牆，連一個可供攀爬的縫隙都找不到。
全班最頂尖的高飛，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他手中的派克鋼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劃着，寫下一行行假設，又迅速地劃掉。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由自信滿滿，漸漸變得凝重，最後化爲一絲無力的蒼白。
他能感覺到，自己距離答案的內核，仿佛隔着一片無法逾越的星海。
蘇薇坐在前排，也看了一眼題目，只是略微思索便放棄了。她很清楚自己的長處在哪裏，這種純粹的、天賦級別的數學難題，向來不是她的戰場。她下意識地回頭，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那個安靜的角落。
林默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姿勢，靠着窗，微微垂着頭，仿佛在假寐。陽光透過玻璃，在他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暈，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教室裏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張承德手指輕輕敲擊講台的“篤篤”聲，像是在爲所有人的窘迫和無力進行倒計時。
“怎麼樣？”張承德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在高飛身上稍作停留，帶着幾分“我就知道”的意味，“高飛，你也不行嗎？”
高飛頹然地放下了筆，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挫敗。
“好吧，”張承德清了清嗓子，享受着這種掌控全場的，“這道題確實有些難度，它需要用到一種名爲‘高斯引理’的證明思路。現在，大家看我……”
就在他拿起粉筆，準備在黑板上揮斥方遒，展示自己準備已久的精妙解法時——
一只手，瘦削而骨節分明，從教室的後排角落裏，安靜地舉了起來。
整個教室的視線，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攫住，齊刷刷地轉向了那個方向。
是林默。
他甚至沒有抬頭，只是平靜地舉着手，仿佛那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
張承德愣住了，他顯然對這個從開學以來就在課堂上如同隱形人的學生沒什麼印象。他扶了扶眼鏡，有些遲疑地問道：“這位同學，你……有什麼問題嗎？”
林默這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漆黑的眸子古井無波，淡淡地開口：“老師，我想試試。”
“譁——”
人群中響起一陣難以置信的低語。他瘋了嗎？連高飛都解不出來的題，他一個從衡水來的轉學生，想上去出風頭？
張承德也覺得有些意外，但他畢竟是名師，氣度還是有的。他饒有興味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好啊，歡迎。上來吧，給大家展示一下你的思路。”
在數十道混雜着懷疑、好奇、輕視的目光注視下，林默從容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講台。他的步子不快不慢，背脊挺得筆直，沒有絲毫的緊張與局促，仿佛他不是走向一塊寫滿難題的黑板，而是走向屬於自己的王座。
他沒有看台下的任何人，拿起一白色粉筆，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在黑板上“唰唰唰”地寫了起來。
“解法一：構造輔助函數……”
他的字跡清晰、有力，帶着一種冷峻的邏輯美感。一連串復雜的符號和公式從他的筆下流淌而出，構建出一條清晰得令人心驚的邏輯鏈。他沒有使用張承德準備說的“高斯引理”，而是用了一種更加基礎、卻也更加匪夷所思的構造法，硬生生將原本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命題拆解、重組，最後得出了結論。
當他寫下“證畢”兩個字時，教室裏鴉雀無聲。高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嘴巴微微張開，他看懂了，正因爲看懂了，才更加震撼。這種解法，完全是降維打擊！
張承德臉上的笑容已經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他準備的答案，和林默這個解法比起來，簡直像是蹣跚學步的孩童在追趕風馳電掣的跑車。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林默沒有放下粉筆，他只是平靜地在旁邊畫了一條分割線，然後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這種方法計算量比較大，還有第二種。”
“解法二：引入復數域……”
他再次動筆。這一次，他的思路完全脫離了實數範圍，引入了虛數單位i，將整個問題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維度。那些原本看起來毫無關聯的數字，在復平面上被賦予了新的幾何意義，復雜的代數運算瞬間被轉化爲直觀的圖形旋轉。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充滿了令人目眩的數學之美。
台下，後排的數學老師們已經坐不住了，一個個探着身子，有人甚至拿出了手機開始拍照，嘴裏不停地發出“嘶——”的抽氣聲。
高飛的臉色已經從蒼白變成了漲紅，他的手緊緊攥着那支派克鋼筆，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他看着林默在講台上那瘦削卻無比挺拔的背影，眼神中最初的競爭與不甘，正在被一種名爲“敬畏”的情緒徹底吞噬。
還沒等衆人從第二種解法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林默又畫了一條分割線。
“如果不想引入復數，還可以用矩陣。”
“解法三：利用線性變換……”
這一次，連張承德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緊緊盯着黑板。矩陣？用矩陣來解決數論問題？這本是聞所未聞的思路！
只見林默寫下一個二階矩陣，通過巧妙的特征值分解，將原本復雜的遞推關系，變成了一個簡單的乘方運算。整個過程簡潔到了極致，寥寥數行，便直抵核心，一擊斃命。
當最後一個字符落下，林默將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粉筆頭輕輕放回粉筆槽，發出一聲清脆的“嗒”。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那寫滿了三種解法的黑板。那已經不單單是解題過程了，那是一件藝術品，一件展示着人類思維極限的藝術品。三種方法，三種完全不同的思想，卻指向同一個輝煌的終點。
“啪。”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起。
是張承德。他雙眼放光地看着林默，像是看着一塊未經雕琢的稀世寶玉，激動得難以自已。
“啪、啪、啪……”
掌聲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卷了整個教室。先是後排的老師們，然後是前排的學生們，最後，連高飛也站了起來，用盡全力地鼓掌。他的臉上再沒有一絲嫉妒，只有最純粹的、發自肺腑的敬佩。
他終於明白，自己和林默的差距，不在於努力，不在於資源，而在於維度。他們本不在一個世界。
林默站在講台中央，面對着雷鳴般的掌聲，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漆黑的眸子裏，似乎有星光在微微閃爍。
在教室的前排，蘇薇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動地鼓掌，只是將雙手放在膝上，嘴角卻在不經意間，微微向上揚起一個溫柔而驕傲的弧度。
她知道，這只暫時收斂了利爪與鋒芒的雄鷹，終究是藏不住的。
他身上的光，已經開始溢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