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過,檐下的驚鳥鈴發出叮當的聲響。
鳳儀宮裏,宮人來來往往。
今初二,慣常是六宮匯報宮務的子,雖然宮權已被分到四妃手中,但鳳印還在,大事小事最終還是得皇後蓋下鳳印才能作數。
梨枝跪在大殿正中,這是前來覲見皇後的宮女太監的必經之地,即使未抬頭,她也能感受到這些宮人假裝不在意地將眼神落在她身上,裏面滿是打量,似乎在說:活該,誰讓你得罪了主子娘娘!
但她並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皇後,她們唯一的交集就是她救了皇後的孩子,但,這不應該得到感激嗎?
梨枝內心惶惶不安,翻滾而來的濃重的羞恥感似乎將要把她淹沒,她低垂着頭,越來越低,雙手緊緊攥着裙擺,仿佛能從中汲取到幾絲力量。
今她本想上值的,但一出門便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嬤嬤請到了這裏,那些人並未說明原因,只強硬地將她帶到這裏,也是這時她才知道要見自己的是皇後。
半個時辰過去了,梨枝聞到了一絲香味,香味越來越近。一行宮人魚貫而入,目不斜視,從她旁邊經過——原來已經是用午膳的時間。
一個時辰過去了,梨枝只覺得頭暈目眩,唇口燥,她不住地抿着嘴唇,膝蓋處仿佛有密密麻麻的小針在扎。
……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梨枝的雙膝已經失去了知覺,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只有肉體留在這裏,靈魂早已脫離了。
環佩叮當,皇後終於放下撫着小腹的手,起身離開了座位,款款而來。
她蓮步輕移,一手鉗着梨枝的下巴,一手輕抬,拂過梨枝的眉眼,從眉毛,到眼睫,再不斷往後從耳邊劃過。
“仔細看來,倒也不過如此嘛。”檀口微啓,吐露出的卻是滿滿的惡意。
梨枝呆愣地看着她,跪在這太久,她的思維已經停轉,忘了宮女不可直視主子。
——厭惡、惡心……還有什麼呢?
她遲鈍地分辨着那近在咫尺的眼裏翻涌的情緒。
“啪——”
“還是個不懂事的!”一個巴掌打斷了她的思緒,臉上辣地疼,但她反而因此清明了幾分。
皇後接過清和遞來的溼帕,細細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眼神卻落在梨枝臉側的巴掌印和下巴處的兩抹紅痕上,意味不明,“瞧瞧,可真是個細皮嫩肉的姑娘。”
皇後俯視着面前這個宮女身形狼狽的樣子,眼神中終於露出了幾絲滿意。
“好了,見也見過了,滾吧。”
梨枝強撐着起身,忍住將要出聲的
“本想看看皇上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假的不在意罷了,看來是本宮多慮了。”皇後看着梨枝蹣跚前行的背影,聲音裏並沒有什麼情緒。她只是,就算她想錯了,也沒什麼關系,不過一個低賤宮女罷了。
“那立靶子一事?”
“換個人吧,秀女宮的顏才人前些子不是送了些香囊?本宮瞧着,是個聰明的。”
勤政殿君瀾宴看着手中的紙條,面色陰沉。
自從昨從鳳儀宮回來,他便派了人去暗中注意梨枝,有事及時傳消息給他,但好巧不巧今因着江南夏汛在勤政殿忙碌了一天,直到現在才看到梨枝被皇後帶走的消息。
“去打聽打聽鳳儀宮今天發生了什麼?”
“是。”李應領命而出。
沒一會兒功夫,便又進了殿,臉色不大好,君瀾宴面露疑惑,今李應和他一樣在勤政殿待了一天,打聽鳳儀宮的消息不應當有這麼快。
李應苦着臉,他並沒有錯過皇上疑惑的眼神,只是,這哪是他動作快,是皇後太過心狠了!
“皇後今召見梨枝姑娘,說是讓跪了一天……”
“因着今是初二,所以這事六宮皆知……”
君瀾宴不自覺瞪大了眼,惡狠狠的將手中的茶盞摔了出去,怒斥:“好一個皇後!她可真是知心人啊!”
他起身,似想到了什麼,又重新坐下,好一會兒才出聲:“李應,擬旨!”
李應候在一旁,等着拿聖旨宣傳旨意,瞥見聖旨上的內容面露震驚。
“這是不是不太妥當?”他顫微着出聲,一個宮女上來就封婕妤,豈止是不妥當,大夏朝從未開過這樣的先例。
“朕作爲天子,做什麼事不妥當?”
男人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但是李應知道皇上是真的怒了。
拿起聖旨,李應正打算告退,上方傳來皇上低沉的聲音:“等等,若是皇後問起,你知道該怎麼說?”
“奴才便答,昨從鳳儀宮回來,皇上特意去見了三皇子殿下,見三皇子殿下恢復健康,感念梨枝姑娘的救命之恩,便向上提了個位份。”李應猜測着皇上心中的顧慮,知道他是想護着梨枝姑娘。
君瀾宴頷首,揮退李應。
一室寂靜,他緊握着拳,第一次感覺到了後悔,他應該小心小心再小心的。
所以在怒氣過後,理智回籠,他吩咐李應給那份聖旨找個由頭,他既想給她的位份能高點再高點,又不想讓梨枝成爲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
夜裏的宮道是那麼長。
梨枝咬着牙,扶着牆,一點一點挪動着自己沉重的腿。
她不知道現在幾時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對不對。
她仿佛和誰較着勁,只認真地感受這疼痛,直直往前走。又掙扎着起身,順着記憶裏模糊的方向摸索着。
“喵……”
她有些害怕,似乎聽到了貓叫,但這聲音又像嬰兒夜啼。
然而這條路筆直向前,中途沒有岔路,若是要換條道,只能原路返回。
梨枝小心地揉了揉發腫的膝蓋,又回頭望了望,知道自己的膝蓋撐不住調頭改道,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越往前,那聲音便越近,但奇怪的是卻越發微弱了。
月色下,她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了。
是只貓!
一只受傷的貓!
梨枝湊近,細細打量着。
是那只藍眼貓,只是,和上輩子見到它時,那漂亮可愛的樣子不同,此刻的它皮毛髒污,尤其是背部,似乎是血跡涸的顏色。
她後退兩步,想離開,但是卻不自覺停住了腳步,和那貓兒對視着。
那貓兒似乎聽到有人靠近,費力地睜開了眼,如寶石一般的眼裏,掉落下一滴淚。
梨枝只覺得自己被震撼到了,萬物皆有靈,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它原本淨美麗的樣子,又想起南華對它的喜愛和贊嘆。
貓知道什麼呢?
一切禍事都是惡人作祟罷了。
沒有必要將這些仇恨強加在一只小貓上,若是、若是南華瞧見了這貓,定是絲毫不猶豫,邊咒罵着傷貓的人,邊忙不迭地將貓救起。
她這麼想着,一點一點挪到小貓旁,用手帕將背部的傷口簡單地包着。
“你可得活下來呀。”看着眼前這只貓兒,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自己對於後宮這些高位者來說,是不是也如同貓兒一樣,能夠隨意打呢?
“簌簌——”
有人!梨枝抱起受傷的貓,循聲望去,卻與一雙溢滿疼惜的眼相對。
君瀾宴看着滿身狼狽的梨枝,在勤政殿擬完聖旨後,他便始終靜不下心,來了這清月小築後,屏退了衆人,獨自散步,滿心的煩躁使他沿着林中小路和宮道隨意亂走,卻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她。
她抱着貓兒坐在地上,人與貓一樣,都慘兮兮的,抬頭看來的一瞬間,那通紅的雙眼裏流露出的是下意識的戒備。
銀月灑下光輝,梨枝看清了皇上眼裏的疼惜。
這是個機會,幾乎是一個瞬間,她做了決定。
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肯出聲,似是在爲自己的狼狽感到難堪,艱難地起身,沉默地行完禮,便想轉身改道離開。
“傻姑娘,”這是天意,君瀾宴這麼想着,向前,伸出雙臂環住了面前這個想逃跑的姑娘,“明搬到清輝閣去吧,朕已經連夜將那處清理出來了。”
梨枝僵着身體,一動不動地任由男人抱着,鼻尖縈繞着的龍涎香的氣息,只雙手還呈保護的姿勢,避免小家夥被擠壓到。
原來是嫉妒啊。
皇後眼裏藏在最深處的情緒原來是這個,在看到皇上眼中疼惜的一瞬間,梨枝明白了自己被皇後罰跪的原因,但她並卻沒有絲毫的怨恨,反倒瞬間亢奮了起來。
“我能繼續種花嗎?”她的聲音有些悶。
“能。”
“我能養這貓兒嗎?”
“能。”
君瀾宴還在等下一句問話,便察覺到懷中女子僵硬的身體軟了下來,將頭靠在了自己的肩頭。他知道自己托住了枝頭被風雨打落的花,攬住了被烏雲遮掩的天邊的月。
梨枝,你得向上爬,不僅是爲了南華,更是爲了你自己。
懷中的姑娘一聲未吭,只死死地埋着頭,君瀾宴想將她抱起,帶她去給太醫瞧瞧傷口,但是察覺到肩頭傳來的一陣涼意,他一手環着她的腰,一手輕撫着她的發,只覺得這眼淚滲到了他的心裏,細細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