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既定,便如開弓之箭,再無回頭。
整個四海通商行,這架龐大的商業機器,在趙環兒的親自指揮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運轉起來。
一隊隊滿載着雪花皂的商隊,在精銳鏢師的護衛下,沿着水路與陸路,向着江南的蘇州、杭州,川蜀的成都,湖廣的江陵等大都市進發。趙環兒沒有試圖在每個地方都建立分號,而是采用了蕭辰提議的、更爲靈活的策略——與當地最負盛望的商家合作,授權他們作爲獨家經銷商。她出貨,對方出渠道,利潤分成,風險共擔。
這種新穎的模式,極大地加快了雪花皂鋪向全國的速度。
與此同時,海量的資金,如百川歸海,源源不斷地匯入四海通的賬房。而這些錢,又被趙環兒毫不猶豫地投了出去。她不再局限於購買商鋪和田地,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長遠、更隱蔽的領域。
在權叔的操辦下,一支支商隊以采辦木材、藥材的名義,深入南方偏遠的山區。他們在那裏,悄無聲息地,買下了數座在官府勘探中,被評定爲“品位低下、不值開采”的廢棄鐵礦山。
沒有人知道,在蕭辰的腦中,這些所謂的“貧礦”,只要用上新式的焦炭煉鐵法,便能煉出整個大宋最優質的鋼鐵。
“錢”與“鐵”這兩塊船板,正在趙環兒手中,被有條不紊地鋪設、鍛造。
而蕭辰,則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人”這塊最關鍵的龍骨之上。
工坊學堂,悄然開辦。十名從工匠子弟中精挑細選的、年齡在十二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年,成爲了蕭辰的第一批親傳弟子。他們不僅要學習制皂的每一個步驟,更要學習一種全新的、被蕭辰稱之爲“格物基礎”的知識——關於杠杆、浮力、密度、乃至物質在不同溫度下的形態變化。
這些少年,將是點燃這個時代工業火種的第一批火星。
但,比培養學徒更緊迫的,是找到那個能撐起“鏢局”骨架的男人——戚勇。
在汴京這座百萬人口的巨城中,找一個十年前就被革除軍職的無名老兵,無異於大海撈針。
蕭辰將此事,全權委托給了權叔。
權叔沒有動用官府的力量,那會打草驚蛇。他只是發動了四海通商行,在汴京城中經營多年,早已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的、屬於市井的力量。
碼頭的腳夫,酒館的夥計,勾欄裏的說書人,甚至是最底層的乞丐,都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一張無形的大網,在汴京城的地下,悄然張開。
“戚勇,年約三十七八,關中口音,曾在西軍效力,善使一口長刀,爲人沉默寡言,右臂上,有一道貫穿的箭傷。”
消息,就這樣傳遞下去。
三天,杳無音信。
五天,依舊是死水一潭。
就在蕭辰幾乎以爲,此人早已不在京城,甚至已經不在人世時,消息,終於從最不可能的地方,傳了回來。
城東,汴河碼頭。
一個四海通的管事,在一個專爲腳夫們提供粗茶的茶寮裏,聽到了一個消息。碼頭上,有一個叫“戚三”的力夫,爲人最是沉默,幹活也最是賣力,專挑最重最累的活幹。有人說,他三年前流落至此,無人知其來歷。
最關鍵的是,前幾日,有幾個潑皮因工錢之事與他爭執,五六個人圍攻他一個。他手無寸鐵,只順手抄起一根扁擔,幾下便將所有潑皮的腕子打得脫了臼。有懂行的人說,他那幾下,使得不是扁擔,而是沙場上最幹淨利落的刀法。
而且,曾有人在夏日,見過他赤膊幹活,右臂上,正有一道猙獰的、貫穿的舊箭傷。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蕭辰沒有派任何人去。
他決定,親自去。
……
汴河碼頭,大宋帝國最重要的水路樞紐。
這裏,永遠是喧囂的,混亂的。成千上萬的船只在此停靠,數不清的貨物在此集散。空氣中,混雜着河水的腥氣、汗水的酸氣,以及各種貨物散發出的復雜味道。
蕭辰換上了一身最普通的布衣,在老劉的陪同下,走進了這片與他平日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們按照線報的指引,在最繁忙的糧運碼頭,找到了那個叫“戚三”的男人。
第一眼,蕭辰的心,便沉了一下。
那是一個被生活,反復捶打、碾壓過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骨架寬厚,但常年的勞累與食不果no,讓他的肌肉失去了軍人應有的飽滿,只剩下幹枯的、如鐵筋般的輪廓。他赤着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那道貫穿右臂的箭傷,即便愈合多年,依舊觸目驚心。
他正扛着兩袋沉重的米包,從狹窄的跳板上走下。每一步,都走得極穩,仿佛腳下的不是晃動的木板,而是堅實的土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同一口枯井,看不到一絲波瀾。
他就那樣,一趟,又一趟,機械地,沉默地,搬運着貨物,仿佛一座會呼吸的石像。
蕭辰靜靜地看了許久。
直到戚勇將最後一袋米包扛進倉庫,準備去領他那份微薄的工錢時,蕭辰才走了上去。
“這位大哥,可否借一步說話?”
戚勇抬起頭,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了蕭辰一眼。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便要繞開他走。他早已習慣了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
“我沒有惡意。”蕭辰說道,“我有一份活計,比你在這裏扛米包,要輕鬆得多,工錢,也是這裏的十倍。”
戚勇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隨即,他眼中僅有的一絲波動也消失了,繼續向前走。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某種不懷好意的騙局。
眼看他就要匯入人群,蕭辰深吸一口氣,用不大的聲音,說出了那句最關鍵的話。
“是家父,蕭惟,托我來尋你的。”
戚勇那如同磐石般的身影,猛地一震,僵在了原地。
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轉過身來。
那雙死水般的眸子裏,第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有震驚,有懷疑,有痛苦,更有藏在最深處的、對一段埋葬已久的往事的追憶。
他死死地盯着蕭今,嘴唇翕動,沙啞的喉嚨裏,擠出了三個字。
“你……是誰?”
“家父蕭惟,曾是捧日軍都頭。”蕭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在下,蕭辰。”